卜居
《楚辞》
屈原既放①，三年不得复见②。竭知尽忠，而蔽障③于谗；心烦虑乱，不知所从。乃往见太卜④郑詹尹曰：“余有所疑，愿因⑤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⑥拂龟⑦，曰：“君将何以教之？”
屈原曰：“吾宁悃悃款款⑧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⑨斯无穷乎？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⑩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
乎？宁超然
高举
以保真
乎？将哫訾
栗斯
，喔咿
儒儿
以事妇人
乎？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
滑稽
、如脂如韦
以絜楹
乎？宁昂昂
若千里之驹乎？将氾氾
若水中之凫
，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亢轭
乎？将随驽马
之迹乎？宁与黄鹄
比翼乎？将与鸡鹜
争食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世溷浊
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
为轻；黄钟
毁弃，瓦釜
雷鸣；谗人高张
，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詹尹乃释策而谢
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
有所不逮
，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注释】①放：放逐。
②复见：指再见到楚王。
③蔽障：遮蔽，阻挠。
④太卜：掌管卜筮的官。
⑤因：凭借。
⑥端策：把蓍草摆端正。策，占卜用的蓍草。
⑦拂龟：拂去龟壳上的灰尘。
⑧悃（kǔn）悃款款：诚实勤恳的样子。
⑨送往劳来：送往迎来。指社会上的人事应酬。劳，慰劳。
⑩大人：指达官贵人。
偷生：贪生。
超然：高超的样子。
高举：远走高飞。
保真：保全自己真实的本性。
哫訾（zúzǐ）：义同“趦趄”，想前进又不敢的样子。
栗斯：与“哫訾”同义。都是用以形容一种屈己从人的可耻作风。
喔咿：想说话又不敢的样子。
儒儿：与“喔咿”同义。都是用以形容一种屈己从人的可耻作风。
妇人：指楚怀王的宠姬郑袖。
突梯：圆滑的样子。
滑（gǔ）稽：一种能转注吐酒、终日不竭的酒器，后借以指应付无穷、善于迎合别人的言辞。
如脂如韦：谓像油脂一样光滑，像熟牛皮一样柔软，都指善于应付环境。
絜楹：度量屋柱，顺圆而转，形容处世的圆滑随俗。
昂昂：昂首挺胸、堂堂正正的样子。
氾（fàn）氾：漂浮不定的样子。
凫（fú）：水鸟，泛指野鸭。
亢轭（è）：并驾而行。亢，同“伉”，并也。轭，车辕前端的横木。
驽马：劣马。
黄鹄：天鹅。
鹜：鸭子。
溷浊：肮脏、污浊。
千钧：代表最重的东西。古制三十斤为一钧。
黄钟：古乐中十二律之一，是最响最洪大的声调。这里指声调合于黄钟律的大钟。
瓦釜：陶制的锅。这里代表鄙俗音乐。
高张：指坏人气焰嚣张，趾高气扬。
谢：辞谢，拒绝。
数：卦数。
逮：及，达到。
【译文】屈原被放逐已经三年，不能再见楚怀王。他把全部智慧用来尽忠报国，可是受到谗言的阻挠；心绪烦乱，不知走哪条路好。就去见太卜郑詹尹道：“我有事情疑惑不解，希望靠先生的帮助来决定。”詹尹就把蓍草摆正，拂去龟壳上的尘土，说道：“你有何见教呢？”
屈原说道：“我应该勤勤恳恳、朴实而忠诚呢，还是专讲应酬、一味敷衍下去呢？我应该开辟荒地去努力耕种呢，还是去游说权贵取得荣誉呢？我应该直言不讳，不顾个人安危呢，还是去同流合污，贪图富贵以求得苟且偷生呢？我应该远走高飞以保持我的本性呢，还是去强作欢笑，奴颜婢膝，专事奉承一个妇人呢？我应该廉洁正直使自己清白无污呢，还是圆转柔滑，像那脂肪软皮一样去趋炎附势呢？我应该昂起头来像千里马呢，还是飘浮不定似水中的野鸭，随波逐流，只图保全我的身躯呢？我应该与好马并驾齐驱呢，还是随着劣马的足迹前行呢？我应该和黄鹄一道并翅飞翔呢，还是去和鸡鸭一道争食抢吃呢？这到底是哪一种好，哪一种不好？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呢？人世污浊，是非分不清；把知了的翅膀算作重，把千钧重的重物当作轻；把最大最响亮的黄钟毁了扔掉，却把土烧的锅敲得像雷鸣；坏人趾高气扬，贤士身穷无名。唉！还有什么可说啊！我的廉洁忠贞有谁知道？”
詹尹就放下了蓍草拱手辞谢道：“尺虽比寸长，但也有它的短处，寸虽比尺短，但也有它的长处。物有欠缺不全的地方，人的智慧有不明达的时候；卦数也有达不到的地方，神也有不能解决的问题。请凭你自己的良心，按自己的意志去做事，我的龟壳和蓍草实在不能预卜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