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短暂繁荣转向全面萎缩
中国现代儿童诗歌在“五四”的呐喊声中诞生并迅速成长,虽处于草创时期,但依然能看到其强大的生命力和广阔的发展前景。中国现代儿童诗歌自“五四”之后的十余年间,在理论批评、创作、推广应用上都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这无疑已经初步确立了它的地位。按照其自身发展逻辑,应该会进一步自我完善和茂盛生长。但任何一个文学形态的演进发展,都要受历史条件、社会条件牵制,何况刚刚诞生的儿童诗歌自身还有诸多缺陷和不足,作为新生命,它是稚嫩和柔弱的。因此,当它赖以生存的成长环境发生变化——“五四”退潮之后,现代儿童诗歌的发展脱离了它本有的发展轨道,发展态势变得尤为曲折,甚至出现了逆转。这种逆转在20世纪30年代较为明显,整个儿童诗歌领域不复“五四”时期的蓬勃生气。但从客观来看,这种逆转来自外部,而并非来自儿童诗歌的内部。
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战事不断,满目疮痍,历经沧桑。风雨飘摇的社会环境构成了这个时期儿童诗歌发展的大背景,这一社会现状深刻地影响了尚在婴儿期的中国儿童诗歌。硝烟战火迫使中国儿童诗歌脱离“五四”刚刚踏上的轨道,把一切都纳入了战争的洪流之中。儿童诗歌在战争的洪流裹挟之下开始转向,在转向中其自身也在服从整个中华民族利益的需要,积极、主动地调整自己的方向。
儿童诗歌循着“五四”时期的精神和气象,沿着“五四”的历史轨道一直向前稳步发展,到20世纪30年代,出现了短暂的繁荣景象,有了一些收获。首先是出现了大量发表儿童诗歌及其理论的报刊。出版业的发展推动了儿童诗歌的繁荣,是当时儿童文学创作形成高峰的原因之一。那个时期中国的新闻出版迅猛发展,除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等创办较早的出版机构出版儿童文学外,广益书局、开明书店、北新书局、新中国书局等也编印大量儿童读物,后又成立儿童书局。《儿童世界》《小朋友》等大量儿童报刊的创办,影响较大,为儿童诗歌提供了广阔的发表平台。儿童诗歌被广泛传播,读者群体不断扩大,促进了儿童诗歌的繁荣发展,出现了难得的繁荣风貌。但这一风貌极其短暂,随着1937年卢沟桥事变,民族危机全面爆发,刚刚繁盛起来的儿童报刊被迫停刊,《小朋友》《歌谣》在1937年停刊,《儿童世界》杂志于1941年停刊,相应的儿童诗歌发表阵地遭到摧毁。虽也有新创办和留存下来的报刊,但办刊思想已经发生变化。以1937年创刊的《儿童生活》为例,其创刊词明确指出办刊宗旨为“儿童生活周刊,他不但有帮助儿童改造个人生活的责任,他还有指示儿童复兴民族的使命”,“亲爱的小朋友!愿大家一齐来努力,改造个人的生活,复兴中华民族”。在民族存亡面前,儿童诗歌失去发表阵地和生存空间,开始全面萎缩。与之相应的是观念和风格的转变,正如蒋风所指出的:“社会生活和儿童精神面貌的变化必然导致儿童文学的变化。中国儿童文学本来起步较晚,到抗战前夕,从全国来说,还未摆脱作为成人文学的附庸的状态,一支不大的儿童文学力量主要集中在上海。上海沦陷,中国儿童文学发展的正常进程被打断了,一切转入战争的轨道。作家们走出了大都市,走出了上海,奔向全国各地,真正投身到民族解放的激流中去。他们在战火与硝烟中感受到民族心灵的跳动,在斗争中找到新的人物、新的主题。原先进步儿童文学的优良传统得到发扬光大,加进新的内容。在血与火的洗礼中,中国儿童文学也在自己的发展中打开了一个新的局面。”[1]儿童诗歌也一样,必然随着民族抗争大潮有新的风貌和气质。
随着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国内形势巨变,现代儿童诗歌的创作、研究、传播进入低迷的状态,刚刚起步的童话诗、图画诗、故事诗、趣诗等在20世纪20年代结出硕果的儿童诗歌种类逐渐减少,唯儿歌保存生命力,焕发出生机,诗歌主题也转变为抗战主题。陈伯吹在《儿童读物的检讨与展望》中,将1938年至1948年这段时间划分为“社会意义时期”,“抗战与抗暴的文学成为这一时代人民的武器艺术……今日的世界,已不再容许儿童做梦,狂风暴雨,阵阵地吹打,而且一阵加紧一阵,将来的幸福快乐的光明世界,要在今日面对现实,奋发有为,创造出来。社会不让人们在观念世界里躲避,怎么能让儿童在幻想世界中求满足呢?要叫儿童的小眼睛观察着,小头脑思考着这世界上的一切真相!”[2]抗战成为时代和儿童诗歌的主旋律,“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帝国主义的入侵激起了全国人民的强烈愤慨,民族矛盾、阶级矛盾成为社会的主要矛盾,日本侵略者的烧杀抢掠,国民党的积极内战,使得广大人民的民族意识和阶级意识日趋强化,任何一个正直的作家都无法摆脱对国家民族前途和命运的担忧,任何一个有良知的父母无不在孩子心中种下憎恨战争、爱好和平的种子,故而爱国主义成为这一时期文学的主旋律”[3]。这致使大量诗歌趋于同化,战争主题淡化了“童趣”。如抗战前儿童诗歌作家姜元琴创作的儿童诗歌内容和题材丰富广泛,几乎涉猎各个方面,但抗战爆发后所有创作趋向单一,这一点仅从其当时创作的儿童诗歌题目便可知:《救济难民》《经济绝交》《抵抗》《战歌》《奋斗》等。这些诗歌都是直抒胸臆的抗战诗歌,虽鼓动性、号召性强烈,但文学性稍差,缺少诗意和童趣。与之相似的作品还有:陶行知的《三万里路歌》《炸弹》《儿童节》、觉孙的《光荣的徽章》、志坚的《抵抗》、赵君兰的《鸡声》、鹦心的《速整装》、于述堂的《大家挽着手》、芳民的《向前进》、汪辟疆的《抗战歌》、素心的《冬天去了春天来》《鸿雁北飞》、李毓品的《奉劝不要鹬蚌相争》、魏志澄的《天汪汪》《同舟共济》、彰鸿志的《热水壶》《母鸡的叮嘱》等。“20世纪早中期的儿童文学创作与观念,主要直面的是成年人所关切的中国现代社会问题和历史课题,围绕着成年人的革命、救亡、战争、运动、意识形态等展开艺术实践,从中展现出中国儿童的生存状态与精神面貌。”[4]具有鼓动性和战斗性的抗战儿童诗歌,虽然离儿童诗的本质较远,但在当时意义非凡,是对儿童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要手段。这一时期诗歌中的儿童形象的塑造,与国家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为国尽忠成为儿童的使命,追求强烈的英雄主义。儿童形象多为肩负民族存亡大任,强调集体主义,突出民族性、社会性的“大我”,牺牲“小我”,淡化儿童的个性和本真。如许明熙的《勇敢的小弟弟》、兰亭的《小小兵丁》、岳健的《我们都是中国好儿童》、沈为方的《我是中国小主人》。以《我们都是中国好儿童》为例,诗歌列出了中国好儿童的基本标准:爱读书爱运动爱做工爱国家爱大众,儿童在“大爱”“大我”中淡化了“小爱”和“小我”。
在儿童形象塑造方面,还出现了另两类形象:战争中的苦难儿童和英雄儿童。如岳健的《儿童节在难童营》《孤儿的话》、蒋达的《难童学校》、志中和梁蕃生的《孩子们的城》、志中和程光富的《我们是一群小旅行家》,塑造了饱受战乱之苦的儿童群像,他们虽失去亲人、流离失所,但却坚强向上,一心为国。塑造儿童英雄形象比较成功的是方冰的《歌唱二小放牛郎》和孙犁的《儿童团长》。《歌唱二小放牛郎》是一首以现实中的儿童英雄为原型的叙事长诗,创作于1940年的晋察冀边区。当时正值抗日战争时期,迅速成长的革命儿童参与到战争中,在一次反扫荡中,放牛娃王二小将敌人引入包围圈,虽乡亲们重获安全,他却被敌人杀害。诗中小英雄王二小的形象是通过作者在讲述整个故事过程中呈现的,通过诗歌平实的语言和舒缓的节奏,一个沉着冷静、机智勇敢、英勇无畏的儿童英雄形象得以呈现。这首诗歌由劫夫谱成歌曲,广为传唱,新中国成立后又被搬上舞台和大银幕,王二小成为家喻户晓的革命小英雄。《儿童团长》是孙犁创作于抗战时期的一首儿童叙事诗歌,诗歌塑造了一个在百花湾儿童团做团长的小英雄——十三岁的小金子的形象,对待他人热心体贴,对待工作严肃认真。孙犁通过细节和心理刻画,不仅展现了小金子“儿童英雄”的一面,也一定程度上展现了他作为“儿童”活泼可爱、幽默调皮的一面。此类塑造儿童英雄的诗歌还有:郭小川的《滹沱河上的儿童团员》、卞之琳的《放哨儿童》、陈陇的《金星星》、商展思的《游击队里的小鬼》、姚远方的《边区儿童团》等。这些诗歌多创作于解放区,从不同角度表现了相同的主题,塑造了类似的儿童英雄形象。
在特殊的战争时期,诗歌中的儿童形象被高度理想化、社会化和成人化,儿童的本真和天性被遮蔽和忽略。“由于儿童与成人处于人生的两极,儿童世界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王国,因此儿童文学是以儿童为本位,走进儿童的生命空间,表达儿童的本真,在认同和表现儿童独特的价值观的同时,引导着儿童进行生命的自我扩充和超越的文学。”[5]这一时期,儿童的形象、声音、情感被忽略和遮蔽,“儿童本位”被成人的“战争视角”所取代,诗歌自然趋于成人化、概念化,虽然离儿童内心较远,但在民族危难中,儿童诗歌的这种自我调整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