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发生到定型:中国古代小说发展成熟的标志

一、从发生到定型:中国古代小说发展成熟的标志

如众所知,中国古代小说至唐人传奇始见成熟。“传”即“志”也,就是记录和传述的意思;“奇”即“异”也,就是指奇闻和异事。故所谓“传奇”,实际就是对所谓奇闻异事的记录与叙述。不过,“六朝唐宋,凡小说以异名者甚众”(1),这里这个“异”,又大多是以“异”来“语其世事特异者”(2),所以“传奇”当然也深深植入了魏晋以来“志人”的因子,也记述奇人、异趣。

就命名而言,作为小说之一体的“传奇”,最早出现在中唐,如宋代曾慥编《类说》收录的元稹《莺莺传》(《会真记》)即称“传奇”;后来到晚唐裴铏专门作了一本小说集,名字就叫《传奇》。不过当时毕竟还只是一部作品集的名字,还不能算是真正的有关这一独特文体的一种独立认识,应该说小说文体分类的意识还没有形成。

到北宋时,陈师道在《后山诗话》中说:“范文正公为《岳阳楼记》,用对语说时景,世以为奇。尹师鲁读之,曰:‘《传奇》’体耳!”(3)这里所谓的“传奇”,尽管还是在用裴铏的《传奇》来比代指称,但已有了点“体”的意味,即看到了“传奇”差不多可算是一种小说“体式”。至南宋洪迈则云,“唐人小说,不可不熟,小小情事,凄婉欲绝,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与诗律可称一代之奇”,又说,“大率唐人多工诗,虽小说戏剧,鬼物假托,莫不宛转有思致,不必颛门名家而后可称也”(4),他这样把“唐人小说”和“诗律”一并都称为“一代之奇”的说法,包括他就“鬼物假托”等表现手法总结出了“唐人小说”之“宛转有思致”的艺术特征,对后来人们对唐“传奇”的艺术上的认识产生了积极的引导意义。所以到今天人们还说,“至晚在南宋初年,‘传奇’已经成为类名,人们约定俗成地已经用‘传奇’作为中唐以来新兴的一种小说体裁的统称”(5)。正可谓是自那以后,人们才开始逐渐用“传奇”来概称唐人小说,尤其到元代诸多人等,大抵都依此论。至明胡应麟,则有了更加明晰而系统的关于此前文体分类经验的概括:“小说家一流,又自分数种。一曰志怪:《搜神》、《述异》、《宣室》、《酉阳》之类是也。一曰传奇:《飞燕》、《太真》、《崔莺》、《霍玉》之类是也。一曰杂录……一曰丛谈……一曰辨订……一曰箴规……至于志怪、传奇,尤易出入,或一书之中,二事并载;一事之内,两端具存。”(6)到这个时候,作为中国古代小说体类之一种的“传奇”,方差不多算是真正被人们所认识并明确出来。

由此可见,“传奇”作为一种主要以记述异闻、琐语、杂事、奇趣为内容的叙事性文体,既生成于中国小说发展成熟阶段之后,又在后来作为中国古代小说的一种体类概称演化流传至今,所以今人才说传奇就是“中国古代作家(或文人)用文言创作的一种写人叙事的文学作品,相当于近现代的中、短篇小说”。(7)

也许可以这样说,中国古代的叙事文体无论是文言小说,还是白话小说,或者后来的元明清戏曲等,其实都与唐传奇的联系十分密切。“在宋元明清一千多年的实际运用中,‘传奇’一词不仅用于指称小说文体,还侵入了民间说话伎艺和戏曲文学的领地。”(8)比如宋元时期的“说话”,就是一种衍生于传奇并很受当时市民欢迎的专门化、职业化的表演技艺之一。苏轼的《东坡志林》中记载,“王彭尝云:涂巷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听古话。至说三国者,闻刘玄德败颦蹙眉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畅快”(9),可见当时“说话”为人们所喜爱的程度及其巨大的艺术感染力。

在“说话”中,从体裁类型来说,“传奇”还是小说的一类。南宋灌园耐得翁曾记道:“说话有四家:一者小说,谓之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皆是搏刀赶棒,及发迹变泰之事;说铁骑儿,谓士马金鼓之事;说经,谓演说佛书;说参请,谓宾主参禅悟道等事;讲史书,讲说前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最畏小说人,盖小说者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提破。”(10)这也就是鲁迅所说的,宋元以来,中国古代小说中的白话小说有一脉,即所谓“话本”,它是唐人传奇之后取代了“传奇”,但同时又包含着“传奇”因子的中国古代小说的主流,并由此进而演化出“小说史上的一大变迁”(11)

与“说话”同时,南宋时诸宫调中也有“传奇”,只不过是按题材类型来分别称谓的。宋吴自牧说,“说唱诸宫调,昨汴京有孔三传,编成传奇灵怪,入曲说唱”(12),宋周密也说,传奇诸宫调有“高郎妇、黄淑卿、王双莲、袁太道”(13)。这样,诸宫调还有“说话”等一起,就都与唐人传奇有了一脉相承的意味。

最早以“传奇”称“戏曲”的,是南宋末年张炎在其《满江红》词小序中所记:“赠韫玉,传奇惟吴中子弟为第一”(14),不过这里的“传奇”,实际上是指南曲戏文。再往后到了金元时期,“北方形成了比较成熟的戏剧,这就是‘院本’和‘杂剧’,在舞台上用歌舞形式演出人物故事,是‘作意好奇’的‘变异’之谈,时人也称之为‘传奇’”。(15)等到元钟嗣成在其所著《录鬼簿》中,对元代杂剧作家与作品的分类标题是比较明确的——“前辈已死名公才人,有所编传奇行于世者……”(16)不过其所谓“传奇”,实际就是“杂剧”。由此可见,当时的南戏与杂剧大致是可以并称为“传奇”的。徐渭的《南词叙录》中谈及南戏,时而称之为“戏文”,时而称之为杂剧。至元末明初的高则诚作《琵琶记》时,开篇便以“水调歌头”明志:“论传奇,乐人易,动人难。知音君子,这般另做眼儿看”(17),逐渐地后人效仿者众,这类剧本便都被称为“传奇”了。

“传奇”至唐代作为成熟的小说兴盛以后,便开启了对后世文学的深刻影响之旅。比如宋人“传奇”,无疑即是唐人传奇的延续,而宋以后一分为二来演进的中国古代文言小说和白话小说两支,实际也都与唐人传奇一脉相承。像明代瞿佑等人的《剪灯新话》《剪灯余话》《觅灯因话》诸作,皆可谓效仿唐传奇而作,再像高启、马中锡、张岱、李渔等明清文人,他们的作品中传奇体的更是不少,等到冯梦龙的“三言”、凌濛初的“二拍”、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等等,则更因其中处处可见的“传奇”,而将中国古代小说的发展,无论是文言小说或是白话小说,都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所以,尽管有人以为“中国小说主潮实际是由宋元话本发展起来的章回小说”(18),但我们或许可以直接这样说:在整个中国文学的发展当中,唐人传奇既处于发生学的关键阶段,标志着中国小说及其叙事的成熟;同时又居于小说史的核心位置,对后世文学各种体类都产生了巨大影响;尤其是在作为一种叙事方式以及叙事传统的意义上,“传奇”已经超越了中国古代小说发展本身,早已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各种体类、各个阶段都难以摆脱的一种叙事模式。(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