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实走向梦想——跨越时空的浪漫传奇
尽管港台的言情小说创作不代表该题材创作的全部,但不可否认的是,琼瑶、李碧华、岑凯伦、亦舒、梁凤仪、风弄、典心、单飞雪、四月等的港台言情小说确实在大陆掀起了文学与市场的高潮。而与这种火热的文学现象相比,研究界却对之关注较少,“尽管通俗文学研究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大有成果,而港台言情小说研究仍然处于被冷落的边缘地带”(27)。事实上,无论是命名为小说还是传奇,这种写作方式本身都是一种迎合市民接受取向的创作,娱乐化与市场化在其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特别是港台社会的快节奏生活,使得人们需要一个缓解巨大身心压力的宣泄工具,满足私人化的体验,而不是去承受现实主义文学带来的深刻思考。可以说通俗小说本来就是一种被大众读者决定的文学方式,它必然会体现出机械复制的特征,比如“灰姑娘”“才子佳人”等的固定叙事模式,这些都是作品赢得市场的关键。通俗小说的叙事模式也随着时尚的变化而变化,例如在“穿越”盛行的时期,通俗小说也普遍采用了“穿越”的叙事方式。
“穿越”即是对时空背景的穿越,常见于科幻小说之中,但是随着互联网的普及,“穿越”成为通俗小说的重要叙事方式。在这些作品里,情感与生存便有了超越性与永恒性,具有强烈的传奇意味。港台的言情小说家是较早利用“穿越”进行写作的群体,并且形成了独特的古装传奇。他们在古代的叙事时空中讲述现实意味的爱情故事,时空的交错模糊了现实背景,创设了超脱现实的传奇空间,使得读者津津乐道于其中。比如席绢以1993年创作《交错时光的爱恋》一炮走红,这部作品现在仍然可以作为“穿越”的经典样本。故事描写的是,20世纪的女子杨意柳为救一位过马路的老太太而遭车祸身亡,她的母亲朱丽蓉是一位通灵者,借助法力让她在宋代前世苏幻儿的身上借尸还魂,并在回到宋代后如约嫁给石无忌为妻,目的是按照父亲的计划偷得石无忌家里的账本。但是在同石无忌一起回北方的途中,她的聪明、勇敢使得石无忌深深地爱上了她,经历了一系列的误会和谅解之后,他们终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首先可以显见的是,这一文本具有流行言情小说最典型的结构模式:完美超群的男女主人公,悬念和阴谋层出不穷的曲折情节,大众共同渴望的极端爱情体验以及最终得以完满实现的喜剧性结局……尤其是女主人公苏幻儿,简直就是一个玩转古代的现代精灵,她虽然身处古代,却有着现代人的思维,因为十分幸运地遇到了一个没有完全被时代束缚住的丈夫,所以成就了她跨越时空的传奇。显然,这种经典的“言情”模式,保证了小说在文本类型以及阅读期待上的确定性。但这部小说更大的成功也许并不在于此,而是在其具有创新意义的“穿越时空”的特殊叙事形式。这种创新不仅让席绢成为新一代港台言情小说的当家花旦,也开创了一个目前已经相当流行的新的言情传奇叙事模式。(28)
按照考维尔蒂的观点,通俗文学中的“程式”与“形式”这对概念可以作为研究路径,“所有的文化产品都混合着两种因素:因袭与创新。因袭是这样一些因素,它们是创造者及其观众都预先知道的——由诸如大众钟爱的情节、老套的人物、公认的观念、众所周知的譬喻,以及其他语言手段等等组成。另一方面,创新因素则是创造者匠心独运的产物,诸如新型的人物、观念或语言形式。”“由此,我们可给‘程式’下一个初步的定义:程式是构造文化产品的传统体系。程式与‘形式’(form)是有区别的,形式是作品结构的新创体系。正如因袭与创新一样,程式与形式之间的区别也可被设想为两极间的连续统一体,一极是传统因素的传统化构造——如‘孤独的冒险者’或者‘泰山’的故事就最靠近这一极;另一极则是对新创东西作完全创造性的安排。”(29)按照这一说法,“言情”作为一种通过故事承载的大众文化,在古代时空中书写现代生活,无疑可算是形式上创新,叙事可以摆脱时空真实,从而接受情感真实的支配,制造更多的审美新奇,夸张情感的力量,使得故事进入到一个物质化的世界当中,补偿大众读者在现实中不可能拥有的生活体验。如果以一种非文学的而是文化的视角来看待这些言情通俗小说,这代表了较之文学叙事更为复杂丰富的关系,特别是我们可以注意到,这些小说的创作者多为女性,而接受读者也多为女性。这就说明了故事之所以能够受到青睐,是因为它契合了女性的关于人物形象、情感经验的想象,通过故事可以看到女性社会心理的状态。由于它的写作立场都是女性视角的,所以现实中的性别关系便被叙事中的“穿越”部分悬置了,于是主体变为了女性,而客体变为了男性,女性的独立意识得以确立。但事实上,在确立女性独立意识与主体形象的同时,男性的实际控制依然是一种强大的、无法挣脱的客体存在。尽管故事的时空是不确定的,但现代都市女性的权利,特别是职场权利与政治权利在“穿越”部分中却损失殆尽,她们回到家庭的男权格局当中,不追求任何的个人成就,男性仍然是这里的终极抚养者与审判者,女性只有通过男性的认可方才获得生存。更有意思的是,在这种古今交错的爱情故事中,女性缺失现代性品格回归到传统的家庭女性形象中,相反男性形象则都具有现代性的品格,他们按照现代的男女平等观念尊重女性,他们对于女性有着现代式的宽容,并不是封建性的家庭权力关系。在这种叙事的深层结构中,实际上蕴含了女性意识对于男权不切实际的幻想。
显然,这种在穿越时空的历史性对比中试图为自己(以及读者)创造的一种情感上的补偿和自慰,还可以进一步外化为同质异构的“古装体”,仅仅发生在古代的爱情故事也许并未形成与现实时空的交错,但其实质,却仍然是穿着古代的服饰演绎着现代的爱情故事,仍然是用一种创新的叙事表现着现代的女性意识,即女主人公凭借具有充分现代意义的知识、胆识以及全新魅力,在爱情的战场上纵横捭阖,所向披靡,直至令男主人公最后无求无怨地生死相许。但值得注意的是,如果我们把前述玩转古代的传奇的内容重新审视一番的话,便不难发现,女主人公那些特立独行的举动、敢于抗争的性格乃至不时耍点小聪明的个性等等,事实上都是来自于女性在古代具有知识、能力和独立思想这一假定。这一假定由现代意识所源发,目的也在营造一种区别于传统言情小说的现代女性前所未有的优越感,以及对现代女性的阅读吸引。这也就意味着,传统言情小说中像琼瑶所描写的那种每天心里只有一件事情——爱情——的女性形象已经过时了,而传统女性的性格设定如温柔、贤惠、善良等品质虽然仍然得到人们的认可,但像聪明、勇敢、独立、坚强等“男性”特征却已渐渐成为女性更受欢迎的特质。这是一种在获得了独立的人格和相对自由的生存方式之后所形成的女性价值取向,而这种新的价值取向不仅在《交错时光的爱恋》中得到了充分反映,也在这部小说风靡东南亚的“流行”过程中得到了市场的印证。
不过,还必须看到,因为这种小说差不多都是从女性的视角来写的,所以,现实意义上的性别体验及其矛盾便在小说这种特殊的叙事中被部分“虚伪”地倒置了。如果我们可以超越这种表面上女性意识的独立以及女性主体自身的认可,便会更清醒地发现,在强化女性主体地位的同时,男性的客体存在实际上已经被转化成一种更大的甚至无法摆脱的诱惑和压力。在这种奇幻的交错时空的生活之中,现代女性的各种“现代性”品质——职业权利与政治权利——几乎全部丧失,重新回到家庭及生育本位的生存当中,诸多现代文明的成果并未导致女性获得个人的成就,而只是成为她获得男性更多爱恋的筹码,或是在与情敌较量中获胜的法宝。而男性则依然是这一切价值确认的评判者,无论女性在现代意义上获得多少知识、能力以及多大的进步,她仍然必须通过男性的认可才能实现自我。
可以说,女性在男权世界中长期以来都处于“被看”的位置,而这种从属性的地位在女性言情小说中却被无意识地强化了,其中的女性形象渴望着“被看”,仰慕着超越时空的完美的男主人公,作为女性消费的文本,女性在其中成为被男权消费的对象。言情小说通过浪漫的笔法与传奇的情节,使得女性读者置身于一种“虚幻”之中,甚至可以说,无论时空如何变化,女性“被看”的从属位置没有发生改变。尽管小说中的爱情故事本身就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幻梦,但是在幻梦之后的潜意识层面上又接受这种从属地位,所谓的男女平等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在超越时空的幻梦结束后,还是要面对物质化的现实中的巨大压力。(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