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传奇——个体民间与娱乐写作

二、消费传奇——个体民间与娱乐写作

传奇在中国的小说史上是一种叙事传统,但同时在历代的小说中传奇又不是完全地一成不变,它在网络文学的时代里,经历着改造与创新,那么这种改造与创新的具体形式就十分值得关注了。

首先,网络传奇具有独特的时空虚拟性。互联网媒体本身就是一种虚拟性的媒体形式,尼葛洛庞帝关于此曾举例说:“假如我从我波士顿起居室的电子窗口(电脑屏幕)一眼望出去,能看到阿尔卑斯山(Alps),听到牛铃声声,闻到(数字化的)夏日牛粪味儿,那么在某种意义上我几乎已经身在瑞士了。假如我不是驾驶着原子(构成的汽车)进城上班,而是直接从家里进入办公室的电脑,以电子的形式办公,那么,我确切的办公地点到底在哪儿呢?”(38)这种虚拟性也意味着作者身份的虚拟,这就淡化了传统文学中作者身份对创作内容与方式的限制,网络文学的创造者可以更多凭借自己的意愿在互联网上发布作品,作家陈村曾如此描绘网络文学创作中作者身份的虚拟性:“谁知道你是谁呢?你知道网上的对方又是谁呢?轻装上阵,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成为网络文学最大的诱惑,即便是千万双眼睛同时注视着你的一言一行,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又不是观众在电视中看你的表演?”(39)特别是在非实名认证的网络空间里,写手们的作品不必签署自己的真实姓名,只需要注册虚拟的ID账号即可,一个网络作家可以变换甚至是同时拥有多个账号用来发表作品,而且这种虚拟的网络身份与现实身份没有必然的重合。这种虚拟性就为“奇异”“奇幻”乃至“虚幻”故事的创作提供了极为广阔的空间。当然这也就带来另一种现象,那就是网络文学中的传奇小说出现了越来越明显的“类型化”特征,“穿越小说”“玄幻小说”“架空小说”“网游小说”等成为几种基本的故事形式,创作者在这些既定的框架内增添故事的传奇性。“穿越小说”是一个时空跳跃到另一个时空的故事,“网游小说”几乎都是游戏空间中的爱恨情仇,而“架空小说”的背景比较独特,它一方面有着相对具体的历史时空设定,一方面所讲述的又是这个时空中的虚拟故事,例如《倾世皇妃》《后宫·甄嬛传》都是典型的“架空小说”。它们具有实际存在过的历史背景,但又使用了“大亓王朝”和“皇帝玄凌”等历史上并没出现过的朝代和人物,人物与情节也没有任何的原型,这就回避了现实的限制,作者的想象力可以自由驰骋,使得作品成为一种“作意好奇”的当代网络传奇。

《鬼吹灯》则是一部将真实与虚拟进行结合的作品,它以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盗墓行为作为背景,来承载悬疑、惊悚、冒险、武侠等引人入胜的传奇元素。随着《鬼吹灯》的成功,引发了相关的跟风创作,甚至在“架空小说”的内部又形成了独特的“盗墓小说”派别。传奇的人物与传奇的情节相辅相成也是网络文学的传奇叙事的重要构建技法之一,像《鬼吹灯》中的人物便具有鲜明的个性与奇特的经历,他们来自各行各业,精神气质互不相同,在盗墓的过程中经历了一系列的离奇神秘的事件,这些都增添了小说的传奇色彩。

但需要看到的是,无论是“玄幻”,还是“架空”,与一切的文学虚构一样,它依然不能完全脱离现实,网络文学中的想象空间依旧不可能是彻头彻尾的“虚幻”空间。网络传奇中的所谓“尽设幻语”与“作意好奇”都要归到一个现实的底子之上,那就是现实中的大众阅读趣味。例如《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尽管讲述的是两个ID间的虚拟爱情,但它俘获大众情感的手法却是来自于现实经验。只不过我们对于网络文学的了解相对于传统文学无疑是少了很多,这就使得我们下意识地认为其空间更具有虚拟性,其中几乎一切的场景都显得奇幻而神秘。所以《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虽然是一部典型的制造虚拟空间的网络小说,但它的这种在现实世界与虚幻世界之间的“游走”,却使得文本在一定程度上对于生命的本质有了更为深刻的探索。甚至可以说,网络文学蕴含着这样的一种价值,即现实社会中的进步给予了人们太多的理性,虚幻的网络空间却带来了一个感性得以张扬的场域,使得一切的理性力量回归到原始与本能之上,触碰到了人生的本质。“虚拟的世界里,我成为我想的人,思想可以放松,描绘属于自己的空间,漫步在网络中的我,犹如江湖。可以放声笑,面对滔滔沧桑。可以独步江湖,穿行于朗朗乾坤。我可以在品茗之时,放松自己,弹指一瞬间。我可以在静静时拥有丰富的动感,感受音乐的震撼。在游戏的王国里,我可以称王,可以颠覆对面的黑暗,我可以成为一个国王,迎接光明的到来,在对话的顷刻间,我可以倾吐我的思绪,我可以成为一个学士,娓娓道来。我可以诉说阿拉伯的故事,在互动的时空,我们可以进入自己的领地。”(40)

正是由于网络世界的虚拟性,网络小说便具有作为大众“狂欢”的核心流行元素,可以说网络小说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狂欢化”的文学。而对于传奇叙事来说,其对传统文学的“去经典化”,对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观的解构,都是“狂欢”精神的体现。网络小说仿佛就是借助网络这一虚拟性的舞台,举办着一场各自遮掩面目的狂欢舞会。根据巴赫金对于狂欢活动及其文学影响的定义,狂欢现象不仅存在于社会生活之中,同样也显现于文学领域,人类的狂欢精神是决定狂欢性文学的本质原因。虽然在狂欢当中也有着众多的仪式与程序,但最重要的是在这些仪式当中,参与者间没有太多等级之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跨越了种族、宗教、等级的界限,重新变成一种自由、平等的关系,因此,狂欢也才体现出了对于现实的颠覆性。(41)巴赫金关于狂欢的理解无疑就是对于网络文学精神本质的一种描述,可以说,“全民狂欢”就是网络文学中传奇叙事的生成背景。就其空间来说,网络的虚拟特征无疑就使其成为一个适合于狂欢活动的场域,它有着“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时空模糊,但巨大的信息量又保证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受众之间可以有效地交流互通。没有现实中身份之别的约束,同时也没有沟通的障碍,类似于狂欢节中,每个人都有自由的话语权,可以做参与者,可以做旁观者,一切的传统与规则都烟消云散,网络文学中的传奇事实上就是一种叙事层面上构建起的大众狂欢。“网络文学的父亲是网络,母亲是文学……网络文学最有价值的东西来自于‘网络父亲’的精神内涵:自由,不仅是写作的自由,而且是自由的写作;平等,网络不相信权威,也没有权威,每个人都有平等地表达自己的权利;非功利,写作的目的是纯粹表达而没有经济或名利的目的;真实,没有特定目的的自由写作会更接近生活和情感的真实等。”(42)而网络文学为大众所提供的狂欢最重要的莫过于宣泄着现实中压抑已久的情绪。由于网络文学的超现实性,它为读者们创设了想象力自由穿梭的平台,使得一切情绪得以彻底地释放。传统文学与现实社会所规定的一切原则在此均被打破,崇高价值被颠覆,就像巴赫金所说的是“把一切崇高的、精神性的、理想的和抽象的东西转移到整个不可分割的物质和肉体层次,即(大地)和身体层次”(43),通过对规则的“贬低”,实现了文学的“狂欢”的目的。“那些要求网络文学负起社会责任和更有良心的说法,实在是良好的一厢情愿。你根本不能再要求他们像老舍一样去关心三轮车夫的命运,或者像鲁迅一样去关心民众的前途。……我们没有文化优越感,但是我们有足够的生存困境,有足够的热情和机智,有足够的困惑和愤怒,有足够坚强的神经,有足够的敏感去咬合这个时代,有‘泛爱’和‘调侃’这两把顺手的大刀。”(44)也是由于这种颠覆性,网络文学的语言方式也不同于传统文学,表现出了一种对待文字的游戏心态,网络文学创作本身就是一种制造大众传奇的游戏。

但是网络文学最根本的狂欢性与游戏性并不在于创作价值观与创作方式、文字形式等方面的自由,而是它在一个交互性极强的平台所获得的强烈的互动功能,是一种相互间联动的传奇创作。例如网络作家当年明月创作《明朝那些事儿》时,便是因为在网络互动当中发现了偏离历史较大的小说对于大众史观的重要影响,于是他决定用流行小说的方式书写真实的历史。当年明月创作《明朝那些事儿》的过程开始之后,没有任何网络写作经验的他遇到了诸多的难题与不自信,于是决定通过互联网了解一下读者的意愿,正如当年他自己所说的,“想看看人家的评价,看看自己的这种写法行不行得通”(45),而最终网民的肯定激发了当年明月的创作意志,成就了一段关于作者与读者互动的佳话。此外,个人化的传奇是网络文学中传奇叙事的一个重要特征,它对于主流与传统采用一种阻绝的策略,是将个人置于故事的中心,营造的都是个人的话语与意指,完全是一种个人化的传奇。在这种个人化的写作与接受状态下,作家不是高高在上的教化者,而是与读者进行着平等的交流,这种身份差异的淡化也更决定了作家对于传统文学观所要求的社会责任感的放弃,自我状态的呈现成为文学的中心。这与年轻人的心理状态相一致,可以说,网络文学更多是属于年轻人的文学,包括当年网络文学的写手主要是“80后”一代。“写手”一词本身就具有相对于主流意识形态与传统文学观的异质性。这些“80后”的青年人诞生于商品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里,在其中建立了迥异于前辈们的思维模式,独生子女的客观环境助长了他们在家庭内部的话语权力,这间接带来了网络空间中的自由书写与网络文学的极端繁荣。不过这些年纪轻轻的自由倾向强烈的作家在走上文学场域之后,也面临着众多的短板与不足。他们普遍缺乏社会阅历与必要的文学知识,这就使得他们的思考空间较为狭窄与浅薄,而且其文学观比较单一,多是将文学作为娱乐与宣泄的手段,题材也是局限于爱情为主,少有新意,都是反复咀嚼着个人的生活经验与情感经验。他们笔下的故事都是以个人为中心的传奇故事,“我努力营造一种精致而宁静的生活,我基本吃素:早晨我在铺着果绿色餐布的桌上放着满满一盆水果:葡萄、西瓜、生梨代替了早饭……而在夜的清风里,我在蓝色的煤气灶上用百合、莲心和银耳、冰糖熬制饮料;几天我就会跪在地板上用抹布将褪色的红漆地板擦得锃亮;其他的时候我不停地看小说,好像活在梦中”(46)。这些个人化传奇的奇特之处就在于,它一方面将个人与现实社会隔绝,将之闭锁在一个超现实的空间,另一方面又在这个闭锁空间中获得了无限制的自由,如郭敬明备受质疑的《幻城》便是这种传奇模式的典型例证。

需要看到的是,个人化传奇并不是作家个人随心所欲的产物,在大众文化与消费主义的背景下,作家个人的生活与情感经验是需要接受大众读者审阅的,作品中书写的不一定是自身的情绪,而是大众喜闻乐见的情绪,可以说,这种传奇事实上并不属于作家个人,而是一种大众化的传奇。曾经赢取了较高关注度的《东北往事之黑道风云20年》便是这方面的例证之一,作品的故事背景虽然是现代,但其传奇性的情节与逻辑显然不属于现代的时空范围,尽管被命名为“黑道风云”,但亦正亦邪才是人物真正的性格特征。主人公以第一人称介入故事,制造了一种真假难辨的氛围,但却不是作家的个人经历,如其自己所说的:“本人从没混过一天黑社会,既没混黑社会的能力更没混黑社会的胆子,出生在市区人口不足百万的中国东北某市,现在混迹于上海,做个小白领,勉强温饱。虽然从没混过黑社会,但我的家庭却与某位20年来的公认‘大哥’有着很深的渊源,二十几年来的风风雨雨我确定见过不少。幼年时,文中主角赵红兵的父亲和我父亲是上下级关系,因此单位分房时就把两家分在同一个院子里,当时赵红兵刚从老山前线复员回家,闲来无事就负责照顾年幼的侄子晓波,由于二狗和晓波一般大,而二狗的父母都工作繁忙,无法照顾二狗,所以二狗的妈妈秉着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的根本原则,把二狗也派给了赵红兵照顾。于是,我亲身经历了很多不为人知的野蛮生活。这里我将以几个20世纪80年代的年轻人为主线讲述这个故事。这个故事中,有欢欣也有哀伤,有相聚亦有分离,但正是因为有这些,才构成了我们的生活,不是吗?接下来的故事里,二狗就是我,我就是二狗。”(47)由此可见,这段所谓黑社会亲身经历并不是真实的,而是被大众阅读所决定的“重口味”通俗叙事,一系列残酷而富有悬疑的黑道故事无疑是对流行多年的“古惑仔”系列影片的仿制和改编,成为一段发生于现代东北的黑帮传奇。这种传奇的叙事方式是《东北往事之黑道风云20年》得以成功的关键所在,其中既有仗义而残暴的古典式的黑社会,又呈现出现代的拜金心理,同时以对黑社会行事方式的夸张书写,刻意制造了众多曲折离奇的情节,引人入胜,并且多次申明故事的90%内容为真事,这就更加增强了作品的传奇性。

整体而言,互联网的普及给文学带来巨大的变化与难以应对的挑战,高高在上的传统文学在大众文化的冲击下失去了文坛的主导位置,取而代之的是网络与文学联姻的新的文学形式。尽管网络文学一再宣称或是被认为与传统文学有巨大的互异性,但它在事实上仍然需要遵守一种极为传统的叙事方式,即传奇叙事。可以说,互联网构成了新的文学平台,而这种平台之上出现了新的网络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