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参照到借鉴:进入中国现代视野的西方传奇
“传奇”作为一种文体,在欧洲文学史中也是历史悠久。概念上西方所谓传奇一般是指欧洲中世纪骑士文学中一种特殊的长篇故事诗(romance),其内容主要是描写中世纪骑士的冒险、游侠和爱情故事,如《特列斯丹和绮瑟》《奥迦桑和尼柯莱》等。“传奇早在12世纪以前的欧洲就已有了它的先祖,它的生命活力则一直持续到中世纪以后,伊丽莎白时代的人迫切地求助于古希腊的传奇,‘西部’小说和科幻小说常常被看作传奇的现代变异。”(38)吉利恩·比尔还说,古希腊罗马神话的集大成者古罗马诗人奥维德(Publius Ovidius Naso)的《变形记》,其实就是一种传奇,因为它“唤起往昔和社会意义上遥远的时代”,并以那些“众所周知的故事”,为中世纪小说的创作提供了最好的创作素材,同时也就形成了传奇写作的特殊价值取向:“传奇,无论它的文字水平和道德水准如何高超,它首先是为了娱乐而写作的。它把读者吸引到除此之外便不能获得的经验里。它把我们完全引入到它自己的世界——一个决不会与我们自己的世界充分对等的世界,尽管它必然会使我们联想起前者,假如我们完全了解它的话。就这样,它把我们从我们的禁忌和偏见中解放出来。它超越了那些使生活受到正常约束的限制。”(39)
在13世纪后,这种“传奇”与“故事”又变成散文体,甚至演变形成了后来的“浪漫主义”和“长篇小说”两词。再从14世纪到16世纪的伊丽莎白时期文学,一直到18世纪的哥特式小说,英国文学的重要体裁和传统之一始终都是这种传奇或者说是故事,它们始终与小说的发展“难解难分”,进而不断演化成为一种特殊的叙事方式。浦安迪也说,现在的人们把“romance”译为“传奇”,是意译,也并不准确,但是按照作为现代小说概念的所谓“novel”来说,依然可以看作“公认是西方古典文化的大集成”的“史诗”的“后继者”,也就是说,“从18世纪末开始到今天,西方的文学理论家经常把‘史诗’(epic)看成是叙事文学的开山鼻祖,继之以中世纪的‘罗曼史’(romance),发展到18和19世纪的长篇小说(novel)而蔚为大观,从而构成了一个经由‘epic—romance—novel’一脉相承的主流叙事系统……史诗的精神气韵深深地印入了novel的血液中,离开了史诗和罗曼史的传统,novel的出现和发展是很难想象的。”(40)
不过要注意的是,即便一直以来人们已经对传奇本身有着如此一致的理解,但是在所谓“传奇”与“小说”的相关概念和使用上,西方叙事文学传统还是有区别的。比如就小说与传奇的区别而言,英国17世纪的剧作家威廉·康格里夫(William Congreve)曾指出:“传奇一般是描写王公贵族或英雄人物坚贞的爱情和无比的勇气,运用高雅语言,奇妙故事和难以置信的行动来予以表现……小说则描写与常人较接近的人物,向我们表现生活中的争斗算计,用新奇的故事取悦读者,但这些故事并非异常或罕见……传奇让我们多感惊异,小说则给我们更多快乐。”(41)后来韦勒克和沃伦也说,在英语的语境当中,叙述性小说主要有两个基本模式,即分别被称为“传奇”和“小说”的两个模式或传统:“里夫(C.Reeve)在1785年将二者做了区别:小说是真实生活和风俗世态的一幅图画,是产生小说的那个时代的一幅图画。传奇则以玄妙的语言描写从未发生过也似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小说是现实主义的;传奇则是诗的或史诗的,或应称之为‘神话的’。……这两种相反的类型显示出散文叙事体的两个血统:小说由非虚构性的叙述形式即书信、日记、回忆录或传记以及编年记事或历史等一脉发展而来,因此可以说它是从文献资料中发展出来的,从文体风格上看,它强调有代表性的细节,强调狭义的‘模仿’。另一方面,传奇却是史诗和中世纪浪漫传奇的延续体,它无视细节的逼真(在对话中重现具有个性特色的语言就是这样的例子),致力于进入更高的现实和更深的心理之中。”(42)
而可能更有意味的是,与英国小说在主流上后来逐渐走向现实主义不相一致,西方文学的“传奇”传统,在现代的意义上却于美国小说发展中得到了较为充分的反映。比如美国19世纪的流行小说作家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不仅也像里夫他们那样对“传奇”和“小说”进行区分,而且还始终坚称自己的作品就是“传奇”。他说:“如果作家把自己的作品称为传奇,那么毋庸置疑,他的意图是要在处理自己作品的形式和素材方面享有一定自由。如果他宣称自己写的是小说,就无权享有这种自由了。人们普遍以为,小说是一种注重细节真实的创作形式,不仅要写人生中可能发生的偶然现象,也要写常见的一般现象。传奇作为艺术创作,必须严格遵守艺术法则,如果背离人性的真实,同样是不可原谅的罪过,但它却在很大程度上赋予作者自行取舍、灵活虚构的权利,以表现特定环境下的真实。只要他认为合适,可以任意调节氛围,在所描绘的图景上或加强光线使之明亮,或运笔轻灵使之柔和,或加深阴影使之浓重。……如果传奇故事真能对人有所启发,或产生某种有效作用,一般是通过一种非常曲折微妙的方式,而不是表面上的那种直接方式。”(43)可见,在霍桑等具有现代性的“传奇”小说家的眼里,“传奇”的特点就在于其虚构性应该比一般“小说”更多,“与小说家不同,传奇作者并不受日常现实(‘常见的一般现象’)的约束;他可以沉醉于虚幻的和奇异的事物”(44),即作为“诗的或史诗的”传奇,实际是“表现了一个在所有人里持久地存在的世界:一个想象和梦幻的世界”(45)。
在《批评的解剖》中,弗莱曾明确地指出,不管哪种文学史里,其实始终存在着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传奇”模式,而一直以来我们所谓的西方现代派文学,实际上就是一种特殊的“现代”神话,传奇如果可以总起来说的话,它完全可以说是介于神话和19世纪自然主义两极之间的、总的文学倾向。弗莱还强调,传奇就是神话的变体,只不过其故事主角已经是由神话中的神被置换为人了,而传奇模式“讲述的是一个与人类经验关系更加密切的世界”,其内容上是“朝着理想方向”,而形式上则趋于程式。因此弗莱才说,“在所有的文学形式中,传奇是最接近如愿以偿的梦幻的。正是由于这一原因,从社会的角度看,传奇起到一种奇妙又矛盾的作用”,所以,“无论社会产生多么大的变化,传奇都会东山再起”,“传奇的那种永葆童真的品格,表现为对往昔的非常强烈的留恋,对时空中某种充满想象的黄金时代的执着追求”。(46)换句话说,在西方文学理论关于传奇叙事的认识中,传奇不仅是被确认为文学创作的一种文体类型,同时也在文学接受模式和接受心理层面有着更加丰富的内容,即认为传奇一方面是以幻想的姿态填补着社会发展的个人实现感,另一方面还孕育了个人与社会错落有致的风韵。这与中国古代“传奇”及其叙事实际上有着相同的特质。
而从语义来看,“Legend”在语源意义上实有两解:1.A legend is a very old and popular story that may be true.2.A legend is a story that people talk about,concerning people,places,or events that exist or are famous at the present time.由此而言,“传奇”的这种语义中实际上同样强调着“故事”(story)和“大众流行”(popular)两点,所以说在中西语境中“传奇”这个概念的共同点就是:首先是就其文体来源来看它并非出于典雅,而是出自于普遍日常生活中的大众;其次是它比一般叙事文学更加讲究故事构成的方式,亦即更加具有梦幻色彩和大众心理补偿机制。进而,正因其起源于日常与大众,并由此有了故事的特殊构成方式以及传奇与社会的错落矛盾作用,于是就决定了传奇的本质,即其内容与表现都是取之于世俗流行并用一种个人的方式呈现的,所以传奇所要解决的问题,始终都不是社会思想的问题,而是大众梦幻和审美补偿问题。
再按照伊恩·P.瓦特(Ian P.Watt)的梳理和概括,西方现代小说(novel)兴起于18世纪的英国,其标志就在笛福、理查逊和菲尔丁三位伟大的作家那里。他们不仅仅标志着英国小说发展历史意义上的第一个高峰,同时还深刻地改造了西方文学传统的“散文虚构故事”(fiction),并以此为重要转折点和标志,令西方现代小说借此得以真正兴起。不过无论怎么说,即便是现代“小说”(novel)的定义已经有了和古典小说的不同点,但其语词原义仍旧有着“新颖的”和“新奇的”含义,“小说的基本标准对个人经验而言是真实的——个人经验总是独特的,因此也是新鲜的。因而,小说是一种文化的合乎逻辑的文学工具,在前几个世纪中,它给予了独创性、新颖性以前所未有的重视,它也因此而定名。”(47)还要注意到的是,这种“定名”不仅仅是一个概念的生成,其可能还意味着,如果说现代小说的本质仍然是“虚构”的,那么它便可能正是因此才并未与“传奇”传统完全割裂。所以,中外文学史上关于“传奇”的定义始终是一种特殊的“异构同质”,即其作为一种叙事的最根本的特征,就在于其叙事一定是富于奇异色彩的,“是以想象性的情节营造为核心来讲述具有虚构色彩的故事”(48)。
再整理看,从魏晋六朝志怪初兴,到唐人传奇真正成熟,及至宋元话本和明清小说的兴盛发展,中国古代小说在其整体的发展中,其实始终没有脱离它一定是作为一种特殊的“虚构性叙事”的文体特征,即始终贯穿着远离事实而更接近抒情的“想象与梦幻”的色彩,亦即“新奇的”“新颖的”意味。因此实际上,传奇作为一种古今中外文学中都存在并共同发展起来的叙事体类,不仅其作为中西“小说”的“虚构”的本质属性完全一致,其作为一般文体的“新异的”或“想象与梦幻”的叙事意味也完全相通,完全就像吉利恩·比尔所说的,“所有优秀的小说都必须带有传奇的一些特质:小说创作一个首尾连贯的幻影,它创造一个引人入胜的想象的世界,这个世界由详细的情节组成,以暗示理想的强烈程度为人们领悟;它靠作家的主观想象支撑。就最普遍和持久的层次而言,也许这样理解现实主义小说更为准确,它是传奇的变种而不是取代了传奇”。(49)所以,无论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发端,还是20世纪中国小说的发展,中国小说家们既努力借鉴与吸收着西方文学中“小说”的营养,同时还必然向传统进行承袭,乃至转型和创新发展。
(1) (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二酉缀遗》(中),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364页。
(2) (唐)李浚:《摭异记序》。
(3) 转引自黄霖、韩同文选注:《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修订本)(上)“直斋书录解题”注,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70页。
(4) (宋)洪迈:《唐诗人有名不显者》,《容斋随笔》,吉林文史出版社1994年版。
(5) 郭英德:《明清传奇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页。
(6) (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九流绪论》(下),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282—283页。
(7) 薛洪:《传奇小说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页。
(8) 参见郭英德:《明清传奇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8—10页。本部分有关戏曲“传奇”的资料,亦于该书多有参考。
(9) (宋)苏轼:《东坡志林·卷一》。
(10) (宋)灌园耐得翁:《都城纪胜》之“瓦舍众伎”条。
(11)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附录·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见《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19页。
(12) (宋)吴自牧:《梦粱录》卷二〇“妓乐”。
(13) (宋)周密:《武林旧事》卷六“诸色伎艺人”。
(14) 张炎:《山中白云词》卷五。
(15) 朱承朴、曾庆全编著:《明清传奇概说》,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页。
(16) (元)钟嗣成:《录鬼簿》。
(17) (明)高则诚:《琵琶记》。
(18) 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9页。
(19) 张文东:《“传奇”叙事与中国现代小说发端》,《求索》2007年第10期。
(20) (宋)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八,转引自黄霖、韩同文选注:《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修订本)(上),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8页。
(21) (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九流绪论》(下),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283页。
(22) (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二酉缀遗》(中),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362—367页。
(23)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见《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70页。
(24) 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六朝小说和唐代传奇文有怎样的区别》,见《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23页。
(25) 孟悦:《中国文学“现代性”与张爱玲》,见王晓明主编:《批评空间的开创——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版,第347页。
(26) 在唐人传奇现存的40多个单篇中,以人物传记为主以及以人名作为篇名的占绝大多数。初唐时著名的作品有《古镜记》《补江总白猿传》及《游仙窟》三篇。中晚唐之后,记游侠的有《虬髯客传》《红线》《聂隐娘》《柳氏传》等;记才子佳人的有《李娃传》《霍小玉传》《莺莺传》等;记史事的有《长恨歌传》;记佛道思想的有《南柯太守传》《枕中记》《杜子春》等。
(27) (清)金圣叹:《〈三国志演义〉序》,转引自黄霖、韩同文选注:《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修订本)(上),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36—337页。
(28) 张文东:《在“异构同质”的传统与现代之间——传奇传统与中国现代小说叙事发端》,《江汉论坛》2008年第10期。
(29) (明)谢肇淛:《金瓶梅跋》,转引自黄霖、韩同文选注:《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修订本)(上),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72页。
(30)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四篇·清之人情小说》,见《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34页。
(31) (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岳庄委谈》(下),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425页。
(32) (明)倪倬:《二奇缘传奇小引》。
(33) 《辞海》(上),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年版,第605页。
(34) (清)尤侗:《钧天乐》传奇第三十二出《连珠》[尾声]。
(35) (清)李渔:《闲情偶记》卷一“词曲部·结构第一·审虚实”,《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七),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21页。
(36) 蒲松龄:《聊斋志异·聊斋自志》,转引自黄霖、韩同文选注:《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修订本)(上),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66页。
(37) 参见王东:《传奇:中国小说的传统与经验》,《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2年第5期。
(38) [英]吉利恩·比尔:《传奇》,肖遥、邹孜彦译,昆仑出版社1993年版,第5页。
(39) [英]吉利恩·比尔:《传奇》,肖遥、邹孜彦译,昆仑出版社1993年版,第4—5页。
(40) [美]浦安迪:《中国叙事学》,陈珏整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8—10页。
(41) 申丹、韩加明、王丽亚:《英美小说叙事理论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14页。
(42) [美]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241—242页。
(43) [美]霍桑:《七角楼·序言》,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1—2页。
(44) 转引自申丹、韩加明、王丽亚:《英美小说叙事理论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3页。
(45) [英]吉利恩·比尔:《传奇》,肖遥、邹孜彦译,昆仑出版社1993年版,第12页。
(46) [加拿大]诺斯罗普·弗莱:《批评的解剖》,陈慧、袁宪军、吴伟仁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268—269页。
(47) [美]伊恩·P.瓦特:《小说的兴起》,高原、董红钧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6页。
(48) 张文东:《在“异构同质”的传统与现代之间——传奇传统与中国现代小说叙事发端》,《江汉论坛》2008年第10期。
(49) [英]吉利恩·比尔:《传奇》,肖遥、邹孜彦译,昆仑出版社1993年版,第7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