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一日,接塔娜同学函,获悉其用力多年的《清代文学传播研究个案》即将付梓,嘱我作序。作为她硕士、博士的两任指导教师,意忻忻然,浏览书页,遥忆往事,欣然命笔。
塔娜本科阶段学习刻苦,以优异成绩毕业于我校文学院编辑出版专业,免试被推荐为传播学硕士,学习新闻传播学,在广告实践和理论方面用力甚勤,论文成绩优异,被评为优秀毕业生。其后,她又表达出继续深造的意愿。由于我带的博士生方向是“中国古代文学思想史”,与编辑出版学、传播学、新闻学的差异很大,这种差异,不仅是基本对象、基础理论、思维方式方面的,还是学科特定的历史时段方面的。“中国古代文学思想史”最基本的要求是要有古代文学的基础,还要有古代文化的知识,尤其要求硕士论文的题目是关于古代文学方面的,这样才有继续学习深造的基础和可能。而塔娜本科和硕士阶段都没接触过这些,故对其攻读“中国古代文学思想史”博士学位不无疑虑。但又考虑到其本科、硕士阶段所学虽与当前攻读博士所要求的学科内容不同,但也恰好构成跨学科思维的一种基础,更重要的是深知该生悟性很强,善于吸收新知识,具有极大的可塑性,且对继续深造,其志弥坚,其趣甚浓。综合这些条件,当有所成。
长话短说。令人欣慰的是,经过自己的勤奋、努力及创新性的探索,塔娜读博期间找到了编辑出版学、传播学和古代文学思想史这三者的结合点,其标志就是其博士论文的选题思路:通过研究屈大均文集的禁毁与传播过程这一个案,进而对清代文学传播进行研究。从这一角度反观其学科背景,又都成为一个个优势:要研究文集、版本的禁毁,需要有编辑出版学的基础,具体地说,是要有目录学、版本学的知识;而要研究屈大均文集和思想在禁毁中的传播过程,无疑需要有传播学的背景;当然,屈大均诗文本身就属于古代文学研究的范畴,而其思想在禁毁中的传播又有从文学思想史角度探索的余地。这样,编辑出版学、传播学、古代文学、文学思想,不仅可以在这一选题下相得益彰,互益互补,还可以体现跨学科思维的求异特征。在具体写作过程中,作者实际上要应对的就是如何把这些不同门类的学科知识打通,使其融会贯通,自有新意。几经修改和完善,这样跨学科思维的最终成果就是摆在读者面前的这本《清代文学传播个案研究——屈大均诗文集的传播与禁毁》。上述其论文选题的形成中所体现的跨学科特点,就是这本书的特点。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这一特点具体体现在书的字里行间。故不赘言。
屈大均是明末清初鼎革之际的重要作家,研究者众,成果已多。如何在此基础上写出自己的东西,发现属于自己的“问题”,避免重复,是作者必须要面对的。可喜的是,作者发现:屈大均研究虽已基本涉及了文学研究的各个方面,如文学实践、文学理论等,但还都属于对屈大均文学活动本身的研究,而对其文学思想的形成、发展,尤其是对其诗文集的禁毁与传播中所体现的文化历史原因的研究还基本空白,大有拓展空间。具体而言,作者发现,屈大均诗文集传播的过程是相当曲折的,在这一过程中存在着极为明显的相反的两个维度——“传播”与“禁毁”,这也正是清代特殊的社会、历史环境所造成的特殊现象。而屈大均的诗文集传播过程正是一例典型的代表。可以说,这种对于“相反的两个维度”的认识,找到了认识对象中一种由两种力量构成的内在张力,对于形成全书的整体构思至为关键。厨川白村在《苦闷的象征》中曾说:“有如铁和石相击的地方就迸出火花,奔流给磐石挡住了的地方那飞沫就现出虹采一样,两种的力一冲突,于是美丽的绚烂的人生的万花镜,生活的种种相就展开来了。‘No struggle,no drama’者,固然是勃廉谛尔为解释戏曲而说的话,然而这其实也不但是戏曲。倘没有两种力相触相击的纠葛,则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存在,在根本上就失掉意义了。”套用厨川之语,也可以说,此语固然是为解释文学之原动力而说,但也可以移用来论学术和理论著作。可以说,好的学术著作,像好的文学作品一样,充满了矛盾的张力,两种力的激荡、冲突,也会幻化出学术的灿烂景观。在本书中,这两种力就是“传播”与“禁毁”;或者说是“禁毁”中的“传播”,在“禁毁”中“传播”。比如,正是有了“禁毁”,才有了屈大均诗文集多元的“传播”版本景观,如抄本、选本、重刻本、书院本与寺庙刻本等。这恰恰说明,“禁毁”也是“传播”的一种动力。禁毁促进传播,这种实例古今中外,并不罕见,值得系统研究。
由“禁毁促进传播”这一命题出发,或可以提出一个传播概念——“逆传播”,或“逆传播现象”。在这种传播现象中,传播的动力不是来自正面,而是来自反面,即不让传播、禁止传播、千方百计阻挠传播的力量。写作本序言之际,恰逢法国发生伊斯兰极端分子袭击巴黎《查理周刊》的血案,造成12人死亡,另有11人受伤,包括主编斯特凡纳•沙博尼耶在内的多名编辑遇难。据悉起因是该周刊长期刊登讽刺伊斯兰教的漫画,激起伊斯兰极端分子的不满,固有此血腥屠杀。从传播学的角度看,这次血腥袭击就是一种“禁毁”——企图让《查理周刊》闭嘴,如同清代统治者禁毁屈大均的作品一样。但这种阻挠、制止、截断的行为最终所导致的不是终止,而是进一步的更大程度上的传播。据悉,事发后,幸免于难的编辑们说,恐怖袭击不会阻止周刊正常发行,新一期将于2015年1月14日与读者如期见面。《查理周刊》新一期共有16页,分法语、英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意大利语和土耳其语等版本,在20余个国家和地区发行。因是杂志社遭袭后的首期发行,得到法国以及世界多国关注。虽然计划印量为300万份,远远超过平时的6万份,但仍供不应求。最终,编辑决定再增印200万份。在法国,“幸存者专刊”一刊难求。最新一期的《查理周刊》,原每份售价3欧元,现在在拍卖网站eBay已喊价到每份数百美元。[1]这无疑是“逆传播”现象中一个较为鲜活的个案,其中蕴含的社会文化、社会心理很值得玩味,研究。
当然,从“逆传播”的思路出发,还可以将思路进一步拓展,即思考“异态传播”或“异态传播现象”的问题。说来也巧,写作本序之际,本人正在思考一个较为系统的传播学问题,即“开展异态传播现象研究的构想”,详见已发表的同名论文。其主要思路是:由于我国传播学的“外来”血统和先天不足、发展滞后的历史,这一领域的原创短缺就构成了学界的长时段集体焦虑对象,这种状况尚无根本改观,以至于目前中国传播学研究面临着双重匮乏:研究本身比较薄弱,既缺乏足够有力的事件和研究实绩来证明我们的创造力;也缺乏历史意识和叙述技巧,找不到自己的历史意义。具体而言,原创性的理论短缺与不足,缺乏自己的理论和学术叙事话语体系,缺乏属于我们“自己的”理论增长点,成为这种困境的一个标志。于是很有必要知道“自己的”叙述话语和理论叙事方式,对此,开展对“异态传播”的研究或为破解困境的一种尝试。所谓异态传播,是与常态传播相对的一个概念。不同为异,奇特为异,另类为异,非主流为异。传播是社会信息的传递或社会信息系统的运行,传播学是研究社会信息系统及其运行规律的科学。其涉及和研究对象都是对传播一般现象的梳理和解释,属于常态传播的范畴。但是,在此之外,还有一种传播系统鲜为人注意:异态传播,即在主流传播学视野之外的传播现象。比如,沉默为传播的一种方式的信息传递,不确定事实与不确定新闻,新闻传播中的不知情权,新闻传播中的冗余信息。凡此种种,连接成为一个系统,就构成了异态传播学的骨架和血肉。开展异态传播学研究,或为丰富传播学研究、促进传播学的大陆本土化及破解传播学研究困境提供一种新的视角和思路。
那么,“异态传播”与塔娜的这本书究竟有何联系呢?前面说过,由“禁毁促进传播”出发,或可提出一个传播概念——“逆传播”,屈大均诗文集在禁毁中得以传播即是典型之例。而在本人关于“异态传播现象”研究的思考中,目前已有的子课题为:沉默作为传播的一种方式,不确定事实与不确定新闻,新闻传播中的不知情权,新闻传播中的冗余信息研究。在给《清代文学传播个案研究——屈大均诗文集的传播与禁毁》写序之时,无意中又为“异态传播现象”的群落增添了一个子课题——逆传播。“逆传播”问题,此前并非无人涉及,但作为一个系统来研究,还有较大空间;而将其置于“异态传播”的系统中来研究,更能显示一种研究的“集群效应”,即同一话题在不同的系统中会呈现不同的意义。例如仅仅把屈大均诗文集的禁毁与传播视为中国古代“文字狱”的一种,和将其视为“逆传播”,并将“逆传播”视为“异态传播现象”的一个子课题,必然意义有所不同。
当然,如作者所说,本书的探索求新精神体现在诸多方面,如“文学传播学”的建立,清代文学传播研究的可行性,中国古代特殊的文学传播问题,文学传播的批评意义,传播学理论的中国本土化问题等等。书中论述甚详,不赘。总之,一种好的研究是既要有具体实在的研究对象,严密扎实的文献功底,抽象概括的理论能力,还要有发散思维继续延伸的可能性。期待塔娜能更进一步。
唯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雏凤清于老凤声。是为序。
刘 畅
南开大学文学院
2015年1月
【注释】
[1]王莉兰:《法国〈查理周刊〉热卖 销售及捐助所得逾1000万欧元》,环球网,2015年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