摹自然之神性
前面对于“自说非人意”,笔者言是“记宋迪自言,所画都是他自己亲身所到者,不期然而然,自自然然,就这么画出来了”,其实只是第一层意思,内里应该还有以下几层意思:宋迪所画不是人为的安排,而是自然神性的表现,变化之极,阴阳莫测,不可思议;宋迪对画理领悟卓绝,乃以所画见天地之真意;宋迪的画技高超,竟然能把自然的神性传达出来。而这正合于张彦远总结中国画学源流之所言者:
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发于天然,非繇述作。古先圣王,受命应箓,则有龟字效灵,龙图呈宝。自巢燧以来,皆有此瑞。迹映乎瑶牒,事传乎金册。庖牺氏发于荥河中,典籍图画萌矣。轩辕氏得于温洛中,史皇苍颉状焉。奎有芒角,下主辞章;颉有四目,仰观垂象。因俪鸟龟之迹,遂定书字之形。造化不能藏其秘,故天雨粟;灵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是时也,书画同体而未分,象制肇创而犹略,无以传其意,故有书;无以见其形,故有画,天地圣人之意也。[52]
其后的明董其昌亦曰:“画家六法,一曰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成立鄞鄂,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53]又曰:“朝起看云气变幻,可收入笔端,吾尝行洞庭湖,推篷旷望,俨然米家墨戏。又米敷文居京口,谓北固诸山与海门连亘,取其境为《潇湘白云卷》。”[54]可谓异代同调。
那么,宋迪是怎样摹自然之神性的呢?苏轼也有很到位的描写:
“照眼云山出”是状宋迪所画云山有一种光感,光亮耀眼。“浮空野水长”,是状野水涵空,野水浮于长空,长空浸于野水,类似于王勃所言之“秋水共长天一色”,同样也有一种澄明之感。这样光澄明洁的描写,不能不让我们想起《九歌》,特别是其中的《云中君》:“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55]
“山川自屈蟠”,言宋迪所画山水自自然然的蟠屈之状,它是灵动的,富有生气的。
“阴晴自不齐”,言宋迪能画出气候变化之无常。对于自然气候的变化,古人总结为“阴、阳、风、雨、晦、明”之六气。如《左传·昭公元年》:“天有六气,降生五味,发为五色,征为五声,淫生六疾。六气曰阴、阳、风、雨、晦、明也。”[56]如庄子《逍遥游》:“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57]所以,“阴晴自不齐”乃是天地自然之神变,能画出它当然是宋迪的神通。
“径蟠趋后崦,水会赴前溪”,此联前面已从画理方面申说,此画理实亦据天地自然之理而来。总之,也是赞美宋迪能画出天地的运动变化与蓬勃生机。
相比较而言,惠洪的两组八景诗中对于自然神性变化的描写,乃更加细腻入微而不动声色。譬如他对光影、声色、动感、香味、寒意等等的描摹——或者依他禅门的习惯——也就是对六识与六境的描摹,竟然是那样生动而毫不费力:“湖容秋色磨青铜,夕阳沙白光蒙蒙”、“日脚明边白岛横,江势吞空客帆远”、“宿雨初收山气重,炊烟日影林光动”、“秋霁湖平彻底清,沧浪隐映曜光轮”、“翩翻欲下更呕轧”、“一声风笛忽惊飞”、“一川秀发浩零乱,万树无声寒妥帖”、“隔溪谁家花满畦,滑唇黄鸟春风啼”、“羲之书空作行草”、“东风忽作羊角转,坐看波面纤罗卷”、“渐觉危樯隐映来,此时增损凭诗眼”、“倚栏心绪风丝乱”、“忽惊尽卷青山去,更觉重携春色归”、“轻烟罩暮上黄昏,殷殷疏钟度远村”等等。特别是那首七古《渔村落照》,简直是一个色、声、光、香、味、触、意的盛宴:
碧苇萧萧风淅沥,村巷沙光泼残日。隔篱炊黍香浮浮,对门登网银戢戢。
刺舟渐近桃花店,破鼻香来觉醇酽。举篮就侬博一醉,卧看江山红绿眩。
而那首七绝《江天暮雪》之第三句“万境沉沉天籁息”,则完全是对宇宙实相的精准素描。
如此种种,令人赞叹,令人感动,这实际就是我们民族文化所宝重的体物之能。体物者,摹状事物也,自是包括文字与图绘两种方式,在文学上甚至形成了专门的文体——赋,并有“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58]之说。体物的目的则是为了参赞万物、参赞化育,《中庸》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59]反言之,也即《周易》说卦所言之“幽赞于神明”[60],即暗中得到神明的赞助,也就是苏轼记宋迪所言之“自说非人意”。参赞化育,幽赞于神明,从而得到根本的大道,则为体物之盛也。潇湘八景图式,亦画亦诗,描摹潇湘一带天地自然之神性,可谓已经达到了这种体物之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