骷髅:一种当时习见的对于人的谐谑式隐喻
李嵩,生卒年不详,南宋画家。《图绘宝鉴》卷四,记其“钱唐人,少为木工,颇远绳墨,后为李从训养子。工画人物、道释,得崇(从)训遗意,尤长于界画。光、宁、理三朝画院待诏”[3]。
此《骷髅幻戏图》(图2.1)为扇面册页,左侧署有李嵩的名款,对幅有王玄真书黄公望《醉中天》曲,画面有“信公珍赏”、“会侯珍藏”等多方收藏印章。画面中心人物是一戴幞头、穿透明纱袍的大骷髅,席地而坐,左腿曲折着地,左手按左大腿,右腿弓起,右肘支右膝,坐姿十分舒适自便,右手提控一小骷髅,应为提线木偶(傀儡),上下牙列开张,似在说笑。小骷髅右脚着地,左脚抬起,两臂做招手状,很是活泼。小骷髅对面为一小儿,其左手与双足俱着地,昂首伸右臂,似要伸手抓小骷髅,顽皮而好奇。小儿身后为一青年妇人,双手伸出似作阻拦状,表情看似有些干着急。大骷髅身后安坐一青年妇人,半袒胸,怀抱中小儿正食其乳。目光安详,稍侧身,正注视着眼前之事。人物描画十分生动细致——特别是骷髅的造型十分精准,仿佛能听见他们各自的声音。整个画面非常祥和欢乐,毫无惊怖,应是一个流动的携家带口的提线木偶(傀儡)艺人的一场演出,一如李嵩存世的其他四幅货郎图(图2.2),主要描写妇女与儿童生活的一个欢乐场景。假如画面上的大骷髅被画成一个有血肉的真人,大概就不会引来那么多的猜测了。
图2.1 [宋]李嵩《骷髅幻戏图》团扇 纸本设色 纵26.3cm 横27cm 故宫博物院藏
图2.2 [宋]李嵩《货郎图》 绢本设色 纵70.4cm横25.5cm 故宫博物院藏
因为骷髅在人类的心理中,无疑是死亡的符号,阴森可怖。但在某种心境语态里,也有一种别样的意蕴,譬如在当今的时尚潮流中,骷髅已然成为一种时尚的装饰。实际上,在中国古代,特别是宋元时期,也是存在着这种文化潮流的。只是由于时光的流逝,已被我们忘怀了,这其实也就是我们今天对此《骷髅幻戏图》感到骇异的根本原因。
清厉鹗辑《南宋院画录》对李嵩所画骷髅图有如下辑录:
李嵩《骷髅图》,纸画一小幅,画在澄心堂纸上,气色尚新。画一墩子,上题三字曰“五里墩”,墩下坐一骷髅,手提一小骷髅,旁有妇乳婴儿于怀,又一婴儿指着手中小骷髅,不知是何义意,识二字曰“李嵩”。(吴其贞《书画记》)[4]
余有李嵩《骷髅图》,团扇,绢面,大骷髅提小骷髅,戏一妇人,妇人抱一小儿乳之,下有货郎担,皆零星百物,可爱。(《太平清话》)[5]
吴来庭《李嵩骷髅图跋》:李嵩精工人物、佛像,观其《骷髅图》,必有所悟,能发本来面目意耳。(《顾氏画谱》)[6]
又明孙凤《孙氏书画钞》亦辑有一篇《题李嵩画钱眼中坐骷髅》:
尘世冥迷,鲜克有知。丹青其状,可以寤疑。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嗜物不衰。顾青草之委骨,知姓字之为谁?钱眼中坐,堪笑堪悲。笑则笑万般将不去,悲则悲其惟有业相随。今观汝之遗丑,觉今是而昨非。[7]
据之,骷髅图应是李嵩当时创作的一个题材,他也应作过不止一幅的《骷髅幻戏图》,恰如其创作过不止一幅的《货郎图》。而且从载录情况看,也是颇受藏家追捧的。其原因则是在当时骷髅已褪去了其可怖的意义,成为了一种对于人的嘲戏或讽谕。
宋吴自牧《梦粱录》卷十六“茶肆”记北宋汴京城保佑坊北有“朱骷髅茶坊”,中瓦内王妈妈家茶肆名“一窟鬼茶坊”。[8]今人康保成《〈骷髅格〉的真伪与渊源新探》也指出:
在佛教密宗的影响下,全真教创始人王重阳(1112—1170)和他的学生谭处端(1123—1185)多次画过《骷髅图》,现有诗作《自画骷髅》、《画骷髅警马钰》、《叹骷髅》、《骷髅歌》等可证。他们全都在李嵩之前,可惜没有画作留下来。[9]
明孙凤《孙氏书画钞》还辑有元黄公望所作《李嵩髑髅纨扇》,与此故宫所藏《骷髅幻戏图》之对幅王玄真书黄公望《醉中天》曲基本相同:
没半点皮和肉,有一担苦和愁。傀儡儿还将丝线抽,弄一个小样子把冤家逗。识破个羞那不羞?呆兀自五里已单堠。至正甲午春三月十日大痴道人作,弟子休休王玄真书,右寄《醉中天》。[10]
元吴镇《梅花道人遗墨·词》之《题画骷髅辞·调寄沁园春》:
漏泄元阳,爷娘搬贩,至今未休。吐百种乡音,千般扭扮,一生人我,几许机谋。有限光阴,无穷活计,汲汲忙忙做马牛。何时了,觉来枕上,试听更筹。 古今多少风流。想蝇利蜗名谁到头。看昨日他非,今朝我是,三回拜相,两度封侯。采菊篱边,种瓜园内,都只到邙山土一邱。惺惺汉,皮囊扯破,便是骷髅。[11]
《梅花道人遗墨》卷下还有《骷髅偈》:
身外求身,梦中索梦。不是骷髅,却是骨董。万里神归,一点春动。依旧活来,拽开鼻孔。[12]
元管道昇《碧琅庵图》之尼素雪题识亦有如下之语:
幻化浮沤寄胜游,偏袒锡杖度春秋。信手拈来风弄月,不挂凡间愁白头。法华位上龙王女,现神变相踏连舟。吾侬也曾遇知识,三番打破血骷髅。咦,骷髅踏遍三千界,碧琅庵中紫气浮。[13]
以上均可以说明骷髅在当时并不为恐怖之象征,而是对人的一种谐谑式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