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河非汴河,众船在河工引导拖拽下由此上汴河
那么,被河工们引导拖拽的那些大船,是欲往何处去呢?笔者认为,他们是要上到汴河去,这就是本图被命名为“上河”的本意,其“上”正如我们日常说的上山的“上”一样。理由如下:
第一,本图所描绘的河,不是人工开挖的汴河,而是自然河。
首先,图中河岸与汴河之相关史载不符。
汴河(汴渠、汴水),在隋为通济渠。《资治通鉴·隋纪》记“渠广四十步,渠旁皆筑御道,树以柳。”[2]《宋史·河渠志》:“(太祖建隆)三年十月,诏:缘汴河州县长吏,常以春首课民夹岸植榆柳,以固堤防。”[3]与张择端大约同时的北宋中后期词人周邦彦(1057—1121)的名作《兰陵王·柳》写汴京城外送别的情景有云:“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4],其中的隋堤即指汴河堤,可见夹岸的杨柳正是其标志性的景象。
嘉祐六年(1061),宋廷对汴河有一次重要整治。《宋史·河渠志》:
嘉祐六年,汴水浅涩,常稽运漕。都水奏:“河自应天府抵泗州,直流湍驶无所阻。惟应天府上至汴口,或岸阔浅漫,宜限以六十步,阔于此则为木岸狭河,扼束水势,令深驶。梢,伐岸木可足也。”遂下诏兴役,而众议以为未便。宰相蔡京奏:“祖宗时已尝狭河矣,俗好沮败事,宜勿听。”役既半,岸木不足,募民出杂梢。岸成而言者始息。旧曲滩漫流,多稽留覆溺处,悉为驶直平夷,操舟往来便之。[5]
宋王应麟《玉海·地理·河渠》“宋朝四渠四河”亦有记:“嘉祐六年,都水监奏:‘汴河自泗州至南京,道直流驶,不复须治。自南京以上至汴口,水散漫故多浅。请自南京都门三百里,修狭河木岸,扼束水势。’从之。凡用木楗竹索三百八十四万二百,役工百八十六万四千,为岸三万一千四百步。治平三年成,人便之。”[6]可见自宋嘉祐六年之后,汴河乃是驶直平夷,阔于六十步的河段,则有木岸狭河,扼束水势。
比张择端年代稍早一些的沈括(1031—1095)《梦溪笔谈》则记:“自汴流堙淀,京城东水门下至雍丘、襄邑,河底皆高出堤外平地一丈二尺余,自汴堤下瞰民居,如在深谷。”[7]据之,可见自东京开封至今杞县、睢县一带的汴河堤坝之高。
而观《清明上河图》主体河段,涯岸凹凸,直连商铺,无堤坝,无榆柳,无木岸狭河,深谷之感更是绝无可见,因此,可以认为《清明上河图》所绘,并非东京开封城外的汴河河段[8]。
其次,作为人工河的汴河不可能允许停泊那么多船。
人工开挖的汴河,其宽深均有定制,如前已引《资治通鉴》所记,在隋其“广四十步”,又如前已引《宋史·河渠志》所记:“惟应天府上至汴口,或岸阔浅漫,宜限以六十步,阔于此则为木岸狭河。”
况且,汴河乃是当时最重要的漕运之河,“岁漕江、淮、湖、浙米数百万,及至东南之产,百物众宝,不可胜计。又下西山之薪炭,以输京师之粟,以振河北之急,内外仰给焉。故于诸水,莫此为重。”[9]“唯汴水横亘中国,首承大河,漕引江、湖,利尽南海,半天下之财赋,并山泽之百货,悉由此路而进。”[10]东西南北的舟船于河上来来往往,恰似今天的高速公路。如果允许舟船随意停泊,以其有限的宽度,势必造成堵塞。而《清明上河图》卷中,大小有二十余艘船停泊,则只能说明此河非汴河。
第二,本图所描绘的河,是别浦,即用作渡口的自然河。
前引周邦彦《兰陵王·柳》又有“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之句,其中的别浦,并非送别之浦,而是别通之浦。唐白居易《白氏六帖》引晋周处《风土记》释浦曰:“大水有小口别通曰浦。”[11]因浦之别通,往往又有津渡之用。
对于别浦津渡,现存宋人诗词委实涉及不少,如陆游“断岸通别浦,孤舟入春烟”[12],是描写堤岸断开,通于别浦的情形;“岭下晨炊黍,津头暮系船。寒潮吞别浦,老木惨苍烟”[13],是描写别浦渡口(津头)的情形。宋张至龙《北津》:“船过别浦波痕没,堠立当涂里界明。古木云边僧住处,落花风里鸟啼声。青山莫道浑无事,日与行人管送迎”[14],描写别浦渡口的设置与迎送情形,更是与周邦彦的描写非常接近。宋王禹偁《寄汶阳田告处士》“汶水年来涨绿波,先生居此兴如何。门连别浦闲垂饵,宅枕平沙好种莎”[15],宋晏几道《留春令》“别浦高楼曾漫倚。对江南千里。楼下分流水声中,有当日、凭高泪”[16],描写宅居、高楼与别浦相依相连的情形;吕祖谦《晚步溪上》“别浦归舟争占岸”[17],王志道《赋江湖伟观》“帆归别浦鱼盐聚”[18],描写别浦停泊归舟、汇聚鱼盐的情形,也都是与《清明上河图》非常相近的。特别是宋释广文(1189—1263)有一首《题双帆出浦图》诗曰:“江头水如天,不见人上华亭船。挂帆来何处,又无人唤公渡。”[19]直接就描写了船挂帆由浦(即渡口)入江出发的情形。因此,可以认为本图所描绘的河,当是别浦,即用作渡口的自然河。
第三,自此别浦至汴河,应有较大水位落差。
如前所引,汴河时常“浅涩”、“浅漫”,为了调解水位,除了有前引的“为木岸狭河”的解决方法外,了解中国水利史,还应该有更为普通常见的古老的堰坝(图8.4)及唐时就广见于记载的斗门[20](一种可启闭的水闸)的使用。细读《宋史·河渠志》,亦不难见汴河使用堰坝、斗门的记载,如“仁宗天圣三年,汴流浅,特遣使疏河注口。四年,大涨堤危,众情恟恟忧京城,诏度京城西贾陂冈地,泄之于护龙河。六年,勾当汴口康德舆言:‘行视阳武桥万胜镇,宜存斗门。其梁固斗门三宜废去,祥符界北岸请为别窦,分减溢流。’”[21]且不论其中直言斗门者,就中所谓“疏河注口”、“泄之于护龙河”、“请为别窦”等,亦必涉堰坝斗门之用。另外,汴河河堤还存在着前引沈括所言的“自汴堤下瞰民居,如在深谷”的情况,所以,自图中所绘之别浦(自然河)至汴河,当存有较大的水位落差,好比从下升到上,逆水且升斜坡,人力拉纤自是必然了,亦正与图中的两处拉纤场景相应。
图8.4 贺友直《新碶老街风情录》之坝头,为古老的堰坝的一种遗存
第四,二艘被拉纤的船与虹桥下遇麻烦的船不是要靠岸,而是要出发,要上到高高的汴河去。
首先,桥下那艘正出乱子的船,其右后方恰有一个空的泊位,如果它要靠岸,根本不必那么费事地过桥,可见它是在出发,那个空泊位很有可能就是它自己刚腾出来的。
其次,被拉纤的客船有两扇木板窗开着,靠中间窗户现出的是一对母子,靠后窗户现出的是一位青年男子,三人都在看风景,那位母亲似还带着忧愁。如果说此客船即将靠岸,按我们的旅行经验,此时是不大会不紧不慢地看风景,尤其是那个带小孩的母亲,总要做一番离船的准备。现在,三人却都这样毫不做离开的准备,毋宁说他们是正出发。至于此船蓬顶上的4个人,他们正在做着过虹桥的准备,船蓬最前端那个人已作好架式,准备用长篙撑住前面的桥拱,如同桥下那艘正在出乱子的船蓬顶上的第4个人一样。最靠近船蓬顶上桅杆的那个人,他是准备放下活动桅杆以便客船过桥。
再次,最远处被拉纤的漕船,其前面已经一片空旷,而且,其右侧的水岸突入水中,正是一个好泊位,如果是停泊靠岸,尽可不用再拉纤了,然观图中所画,纤夫们仍在尽力拉纤,船上持篙者还在指点着配合着,显然,此漕船此刻是要向更高处出发,而且它前进得很吃力。
第五,所有停泊着的船的船头方向都与正行驶的船的船头方向保持一致,表明此别浦之水运必有行规,此地为大码头,而不止是一般的渡口,有专业的引导拖拽船舶上汴河的业务。
图中所有停泊的船,无论岸左岸右,无论正卸货装货,还是正上客下客,其船头方向都与正行驶的船的船头方向保持一致,只能说明这样停泊最为有利,这样停泊就是这片水域的行规。何以如此?笔者以为,除了方便离开外,主要当与这条河与汴河存在水面落差有关。因为一般而言,有来则有去,尽管图中没有画顺流而下的船,但正常航行中是不会少的,试想若有船顺流而下,且水位高于作为下游的此处水域,该有多么迅猛,处此水域的舟船,即便是停泊着,也只有船头对着来船,才能最及时地规避风险。而有此行规,复加有专业的河工,可停泊大量的船只,可上下客,可装卸货,显然,此别浦不是普通的渡口,而是有专业的引导拖拽船舶上汴河业务的大码头。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清明上河图》所描绘的船,除了漕船、客船、渔船,还有引导船;全卷着力描绘的河段不属于人工开挖的汴河,而是一个别通汴河的、具有大码头功能的别浦,图中的街市正是依此大码头而成;此大码头与汴河,存有较大水位落差,两者结合部当建有调节水位的堰坝或斗门之类,逆水且需爬坡过之,从而驶入汴河,对于载重较大的漕船、客船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河工们的引导、拉纤自是必不可少。载重较大的客船、漕船必须克服困难才能上到汴河去,这就是“上河”,其“上”恰如上山之“上”。至今的航运业及拉纤行当,仍将逆水而行或逆水拉纤称为“上水”,亦可资对照。而有来则有去,既然有“上河”者,则亦当有“下河”者,但遍观全图,竟无一“下河”者,这自然是一种艺术化的处理。纵观全卷,画家所着力表现的正是上汴河[22]的三艘大船:主角是卷中心过虹桥遇麻烦的一艘大客船,虽忙乱却勇敢解决;其次是近卷右被纤始发的另一艘大客船,它已做好过虹桥的应对;再次是河段远处被纤驶往远方的一艘漕船,亦在拼力前行。总之,一股奋发之气扑面而来,全卷之命意盖在此乎?
(原载《荣宝斋》2019年第9期)
【注释】
[1]譬如笔者就很赞同陈守成先生如下的论述:“这艘在航行的货船,一眼看去就知道是由漕船改造的,因为船形肥而干舷也较低,但是船身中部的上层建筑‘货舱’却是常见的房舱形,不过在舱顶上仍保留着完整的人字桅组合装置,因此在必要时仍然可以进行拉纤操作。但是在船的前后两端加建了“长招”与“大橹”的操作平台。由于划行工具的使用,航速相应增快,这是非常有利于上水时的航行,而下水时不需要划行,更不需要拉纤。但是后端平台下面的船舵必须拆除,因为船底的涡流会对舵的叶面冲击影响,而在漕船上则可以上翘船舵,调节舵叶与水的接触,直至消除。这也就是货船与漕船在船舵操作上的差异。”(陈守成:《宋朝汴河船——〈清明上河图〉船舶解构》,第38页,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版)
[2][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隋纪四,第5618—5619页,中华书局1956年版。
[3][元]脱脱等撰:《宋史》卷九十三,志第四十六,河渠三,第2317页,中华书局1985年版。
[4][宋]周邦彦:《兰陵王·柳》,[宋]周邦彦撰,罗忼烈笺注:《清真集笺注》,第19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5][元]脱脱等撰:《宋史》卷九十三,志第四十六,河渠三,第2322—2323页,中华书局1985年版。
[6][宋]王应麟:《玉海》卷二十二,地理,河渠,《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43册,第552页,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
[7][宋]沈括著,胡道静校证:《梦溪笔谈校证》(下),卷二十五,第79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8]按:余辉先生亦提出“画中河道的造型特征绝非汴河的景观形象”,但其结论是:“作者以汴河为原形进行了相当大的艺术改造,它集中了汴河和开封其他河道的特性,特别是汴河多大船和拱桥的特征,但它已不是当时生活中的汴河原貌。”(余辉:《隐忧与曲谏——〈清明上河图〉解码录》之“汴河小考”,第129—13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9][元]脱脱等撰:《宋史》卷九十三,志第四十六,河渠三,第2316—2317页,中华书局1985年版。
[10][元]脱脱等撰:《宋史》卷九十三,志第四十六,河渠三,第2321页,中华书局1985年版。
[11][唐]白居易:《白氏六帖事类集》卷二,浦第五十五,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
[12][宋]陆游:《开岁半月湖村梅开无余偶得五诗以烟湿落梅村为韵》其一,《全宋诗》第四十册,卷二一九五,第2506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13][宋]陆游:《秋冬之交杂赋六首》其四,《全宋诗》第四一册,卷二二二六,第25544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14][宋]张至龙:《北津》,《全宋诗》第六二册,卷三二八一,第39089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15][宋]王禹偁:《寄汶阳田告处士》,《全宋诗》第二册,卷七一,第804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
[16][宋]晏几道:《留春令》,[宋]晏殊撰,张草纫笺注:《二晏词笺注》之《小山词笺注》,第55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17][宋]吕祖谦:《晚步溪上》,《全宋诗》第四七册,卷二五二二,第2915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18][宋]王志道:《赋江湖伟观》,《全宋诗》第六二册,卷三二五四,第38818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19][宋]释广文:《题双帆出浦图》,汤华泉:《全宋诗辑补》第5册,第2421页,黄山书社2016年版。
[20]如李华《润州丹阳县复练塘颂并序》:“于是疏为斗门,既杀其溢,又支其泽。沃塉均品,河渠通流。”[唐]李华:《李遐叔文集》卷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72册,第368页,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
[21][元]脱脱等撰:《宋史》卷九十三,志第四十六,河渠三,第2322页,中华书局1985年版。
[22]按:位于宋东京城北部的黄河也是悬河,更以“河”为称,图中舟船所上之河为黄河,也是有可能的。图中虹桥与鼓楼之题额均有意模糊,图中所画究竟是哪一条河,也是画家有意隐去的。然根据卷尾的“解”字招牌等因素(可参见后文《〈清明上河图〉的“解”字招牌寓意补正》),笔者认为图中舟船所上之河应是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