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图“龙脉”与“水朝”的情韵及所蕴含的时代心声
通过前面的讨论,可以看到,二图虽然长短不同,格局上却还是比较近似的。二者之所以面目迥然不同,除了笔墨,主要还是山水的质不同,也就是“龙脉”、“水朝”不同。
总览《千》的山脉走向,也就是龙脉,是一种优美的流线型,分别在纵与横的方向上跃动,如果从全卷的横向空间看,则更加的迂徐舒缓。其水朝亦是有情回绕,平远旷荡,特别是全图中心那片具太极图式的水域,浩渺迷离,隐约可见对岸的城塔平野。其中的房屋渔舟人物,也透露出一种全社会性。千里之江山,实在是切题之至。如果再加上敷色之光华灿烂,以及各种画技之美好呈现,实在是太平盛世之华章(图6.10)。曹星原女士尚未否定此图为宋画,且不论此图细节水平参差之类,在整体上此图的太平熙熙之气是不难感受到的。南宋偏安,留存至今的作品自无此气;北宋李范燕郭也无此气。但徽宗时代的院画及徽宗本人的《瑞鹤图》、《腊梅山禽图》等则很难说与之了不相干。无论如何,宋徽宗的“宣和风流”或“宣政风流”,也是两宋少有的一段如梦似锦的年代,无名氏《宣和遗事》虽是讽刺,却也道出了那个时代的太平景象。[23]所以,笔者以为,如果不否定此图为宋画,则此图当不出于宋徽宗“与民同乐”的宣政风流时期。
图6.10 [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卷 绢本设色 纵51.5cm 横1191.5cm 故宫博物院藏
而《江》的气息则不是这样。前面我们已经讲到,两卷同为“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式,况且《江》只有《千》的三分之一,则相比于《千》,《江》的经营空间显然大大压缩了,可以说《江》不得不在纵向方面更加用心地描绘。人物的晏乐优游,水流的宽广蜿蜒,特别是山峦的起伏跌宕与皴斫坚凝,都是在纵向的展示方面,《江》比《千》更加丰富耐看。但因为着意于展示纵向龙脉,横向空间又被大大压缩,虽然横向的龙脉依然存在,但比起《千》,是少了太多的迂徐,幸有水的蜿蜒,云的飘荡,人物的悠游,以及细劲的勾勒山石的线条,《江》全图仍具有一种独特的空灵坚凝之感。(图6.11)否则,《江》的“龙”实在是过于奔腾亢奋了,似有着永不枯竭的生命力,这在强调山的静穆之美的中国山水史上,是比较少见的,但却有一个时代的山水,是与它声气相应的,这就是南宋的山水。不需细举李刘马夏,那火烈激情的斧劈,那淋漓苍劲的水墨,就是那个时代的符号。何以如此?因为靖康耻犹未灭。而高宗时代,更是一个全社会都激情慷慨的时代,是李唐画出《采薇图》的时代,是张元干吟出《贺新郎》的时代[24]。李唐的画自有一种奇崛如铁的激情,而张元干的词更是夭矫如龙。徐邦达先生并没否认《江》为宋画,而断代若不出于宋,则据此图龙脉之奔腾激昂,勾皴之清刚坚凝,以及前面已经谈到的其风水格局及所蕴含的祝福与忧谏,笔者以为,此图不应属北宋,而仍应属南宋,且是“隆兴和议”(1164)前的南宋,为激楚澎湃的时代主旋律式的创作。
图6.11 [宋]赵伯驹《江山秋色图》卷 绢本设色纵55.6cm 横323.2cm 故宫博物院藏
综上所述,《千》与《江》虽然在内容与形式方面差别很大,但内在的经营位置策略,即风水策略方面,存在着明显的类同性,甚至可以说有一种继承性,颂德祈福并劝谏王者乃是这种类同性产生的根本原因,至于所画内容与形式方面的差别,无非是个人旨趣、技艺及时代等等的激摩所致而已。所以,两图作者的宫廷画家身份是可以确定的。《千》的作者当在“宣政风流”年代,《江》的作者当在宋南渡后、“隆兴和议”(1164)前。而纵观两宋,谁能有如此青绿手笔且又是那年代中人?对于《千》,虽然王希孟的记载过少,但他至少是符合条件的人选。对于《江》,赵伯驹、赵伯骕(1124—1182)兄弟的可能性则是最大的。二赵为太祖七世孙,靖康之乱(1126—1127)中幸免于难而流落钱唐,因缘巧合,得到宋高宗的优遇。而在史评中,伯驹是优于伯骕者。[25]所以,无论从经历还是从技法,赵伯驹都是《江》的最有可能的作者人选。因此,笔者以为,在没有确凿的新材料的情况下,还是让王希孟、赵伯驹各自继续享受他们的荣耀吧。
(原载《中国书画》2019年第9期)
【注释】
[1][晋]顾恺之:《画云台山记》,俞剑华编著:《中国画论类编》,第581页,人民美术出版社1957年版。
[2][清]王原祁:《雨窗漫笔》:“画中龙脉开合起伏,古法虽备,未经标出。石谷阐明,后学知所矜式, 然愚意以为不参体用二字,学者终无入手处。龙脉为画中气势,源头有斜有正,有浑有碎,有断有续,有隐有现,谓之体也。开合从高而下,宾主历然,有时结聚,有时澹荡,峰回路转,云合水分,俱从此出。起伏由近及远,向背分明,有时高耸,有时平修,欹侧照应,山头山腹山足,铢两悉称者,谓之用也。若知有龙脉而不辨开合起伏,必至拘索失势。知有开合起伏而不本龙脉,是谓顾子失母。故强扭龙脉则生病,开合逼塞浅露则生病,起伏呆重漏缺则生病。且通幅有开合,分股中亦有开合;通幅有起伏,分股中亦有起伏。尤妙在过接映带间,制其有余,补其不足,使龙之斜正、浑碎、隐现、断续,活泼泼地于其中,方为真画。如能从此参透,则小块积成大块,焉有不臻妙境者乎!作画但须顾气势轮廓,不必求好景,亦不必拘旧稿。若于开合起伏得法,轮廓气势已合,则脉络顿挫转折处,天然妙景自出,暗合古法矣。画树亦有章法,成林亦然。”杨亮、何琪点校纂注:《清初四王山水画论》,第143页,山东画报出版社2012年版。
[3][南朝宋]王微:《叙画》,俞剑华编著:《中国画论类编》,第585页。
[4][唐]王维:《山水诀》,俞剑华编著:《中国画论类编》,第592页。
[5][宋]郭熙著,周远斌点校纂注:《林泉高致·山水训》:郭熙:“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画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为得,何者?观今山川,地占数百里,可游可居之处十无三四,而必取可居可游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谓此佳处故也。故画者当以此意造,而鉴者又当以此意穷之,此之谓不失其本意。”第16页,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年版。
[6][宋]郭熙著,周远斌点校纂注:《林泉高致·山水训》,第18页。
[7]徐邦达《中国绘画图录(上)》之《八四 宋人〈江山秋色图〉》:“全境山水,岭岫重复,丛林回环,中间散见楼观、屋宇,行人如蚁,备极精工。用笔尖细而不纤佻,设色秾丽而不庸俗,无款印,定是北宋高手佳作。旧明人题为南宋赵伯驹画。按伯驹画虽未见真本,但以其弟赵伯骕画《万松金阙图》和元钱选、明仇英几种仿赵山水画来作旁证,似乎形式有所不同。伯驹画大致应是工中带拙,介于画工与文人画之间的一种风格;此图则精细工丽,全属北宋院体,不能与之合流,故难从旧称。”第174页,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1年版。陈传席《中国山水画通史》亦承徐说,并推测“乃是宋哲宗朝的作品。因为宋徽宗朝的山水,多是王希孟和李唐等人那样浓绿重彩。”又曰:“和北宋初中期的山水画面貌大异其趣。可以看出既非学李成,亦非学范宽,更非学董源、巨然,和郭熙更是不相干。”第166页,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1年版。
[8]曹星原:《王希孟:千里江山图的国宝之路》,《收藏》2017年第12期。
[9][宋]陈抟:《河洛真数》起例卷上,洛书篇,明万历刻本。
[10][晋]郭璞:《葬书》,《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8册,第14—15页,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
[11][宋]释慧开:《禅宗无门关总颂》,《全宋诗》第五十七册,卷二九九九,第3567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12][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卷七下,知北游,第741页,中华书局1961年版。
[13]《诗经·鲁颂·宫》,[汉]毛氏传,[汉]郑氏笺,[明]马应龙、[明]孙开校:《毛诗》卷七,第817页,山东友谊书社1990年版。
[14][唐]杜甫:《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第17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
[15][元]脱脱等撰:《宋史》卷一百三十四,志第八十七,乐九,第3166页,中华书局1985年版。
[16][周]李耳撰,[晋]王弼注:《老子道德经》上篇,八章,第6页,丛书集成初编本。
[17][五代]黄妙应撰:《博山篇》,郑同点校:《堪舆》,第369页,华龄出版社2008年版。
[18][周]李耳撰,[晋]王弼注:《老子道德经》上篇,第六章,第5页,丛书集成初编本。
[19][宋]朱熹注:《周易本义》卷二,第50页,天津市古籍书店1988年影印宋元人注《四书五经》。
[20][宋]朱熹注:《周易本义》卷二,第49页。
[21][宋]孟元老撰,邓之诚注:《东京梦华录》卷三,般载杂卖:“东京般载车,大者曰‘太平’,上有箱无盖,箱如构栏而平,板壁前出两木,长二三尺许。驾车人在中间,两手扶捉鞭绥驾之,前列骡或驴二十余,前后作两行,或牛五七头拽之。车两轮与箱齐,后有两斜木脚拖,夜中间悬一铁铃,行即有声,使远来者车相避。仍于车后系驴骡二头,遇下峻险桥路,以鞭吓之,使倒坐缍车,令缓行也。可载数十石。官中车惟用驴差小耳。”第113—114页,中华书局1982年版。[宋]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二十二:“今之民间锱车,重大椎朴,以牛挽之,日不能行三十里,少蒙雨雪,则跬步不进,故俗谓之太平车。或可施于无事之日,恐兵间不可用耳。”第169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
[22][唐]杨筠松:《撼龙经》:“霜降水涸寻不见,春夏水高龙背现。此是平洋看龙法,过处如丝或如线。高水一寸即是山,低水一寸水回环。水缠便是山缠样,缠得真龙如仰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8册,第41页,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
[23]如《宣和遗事》记宣和五年,“自冬至日,下手架造鳌山,高一十六丈,阔二百六十五步;中间有两条鳌柱,长二十四丈;两下用金龙缠柱,每一个龙口里,点一盏灯,谓之‘双龙衔照’。中间有一个牌,长三丈六尺,阔二丈四尺,金书八个大字,写道:‘宣和彩山,与民同乐。’彩山极是华丽。”第52页,中华书局1985年版。
[24]张元干《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作于宋高宗绍兴十二年壬戌(1142)。词云:“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孤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生易老悲如许,更南浦,送君去。 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难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事见[宋]王明清:《挥麈录》后录卷十,第208—209页,中华书局1961年版。
[25]参见[宋]邓椿著,黄苗子点校《画继》卷二,侯王贵戚:“伯驹,字千里,优于山水、花果、翎毛。光尧皇帝尝命画集英殿屏,赏赉甚厚。多作小图,流传于世。有所画蟠桧怪石便面,在吉州团练使杨可弼良卿家。官至浙东路钤辖。其弟路分伯骕,字希远,亦长山水、花木,着色尤工。”第12—13页,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元]庄肃著,黄苗子点校《画继补遗》卷上:“赵伯驹,字千里,宋太祖七世孙,建炎随驾南渡,流寓钱唐。善青绿山水,图写人物,似其为人,雅洁异常。予与其曾孙学士,交游颇稔,备道千里尝与士友画一扇头,偶流入厢士之手,适为中官张太尉所见,奏呈高宗。时高宗虽天下俶扰,犹孜孜于书画间,一见大喜,访画人姓名,则千里也。上怜其为太祖诸孙,幸逃北迁之难,遂并其弟晞远召见,每称为王侄,仕至浙东兵马钤辖,而享寿不永,终于是官。故其遗迹,于世绝少。予尝见高宗题其横卷《长江六月图》,真有董北苑、王都尉气格。赵伯骕,字晞远,千里之弟,与兄齐名。山水林石,则所不及。至若写生花卉、蜂蝶则过之。作人物亦雅洁,佳公子也。官至观察使,尝奉使金国。”第3—4页,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