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颂

毕一鸣同志的著作《语言与传播——广播电视播音与主持艺术新论》[1],是一本深入研究广播电视语言传播的新作,是对播音主持艺术理论进行前沿性探索的力作。

我认为,这本书不但搜集了大量的相关资料,而且汇聚了诸多不同的观点,然后条分缕析地给以归纳和判别,从而使作者的立论更显得坚实、充分。因此,读完这本书,不仅可以增长知识,还能够拓宽学术视野,有利于实践经验的提升,开阔理论研究的思路。我确实感到,这本书值得认真一读。

我们首先遇到的问题,是一个长期困扰人们而又似乎争论不休的“概念”,即“播音”与“主持”,如何界定?

1980年7月12日中央电视台开办了《观察与思考》节目,并且在屏幕上正式打出了“主持人”字样,成为中国广播电视史上第一个主持人节目。从那时以来,究竟什么是“主持人”,一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抒己见,众说纷纭,至今也没有统一的定论。当时,“主持人”一词,确是“舶来品”,因此,才有“能力”“权力”“采编播合一”“个人身份”“记者型”“小音量、近话筒、一对一、快节奏”“即兴口语”“交谈式”“平等、平视”等说法。到现在,仍然不能形成理论上比较一致的意见。毕一鸣同志认为,“播音是一种应用语言艺术,而主持则是一种传播行为,需要在传播过程中加以考察”。他指出:“必须从多学科的角度,借助语言学和传播学的最新理论来加以研究和分析,并尽可能用实践的例证加以说明。”这又从另一个视域帮助人们认识这一对概念,确实有他的道理。

我们现在已经剔除了某些不合理的界定,如:“播音是有稿子的”,“播音是念稿”而“主持是无稿的”;“主持是即兴口语”;“播音与主持有本质的不同,有原则的区别”;“播音员的时代已经过去,主持人的时代正在到来”等。虽然还有把二者截然划分开来的观点,却并不再走红了,原因是在广播电视的实践中,在广大受众的心目中,区分它们、廓清它们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正在逐渐淡漠,而只有强调大众传播的公众形象,强调广播电视传播中的喉舌意识、群体意识、服务意识,强调“三贴近”,才能真正专注于播音主持艺术的新闻敏感、道德修养、文化水准,尤其专注于语言功力深刻内涵的开掘与阐发。我们一再强调,“播音员”也好,“节目主持人”也罢,都是“党、政府和人民的喉舌”,都是“以有声语言(包括副语言)为主干或主线,出头露面,驾驭节目进程的人”,都应该走“以播为主,一专多能”的道路,坚持“有稿播音锦上添花,无稿播音出口成章”的高质量传播。也就是说,既可以把文字稿件转化为有声语言,也可以把内部语言外化为有声语言,在“以事醒人、以理服人、以情感人、以美愉人”的传播中,充分发挥有声语言(包括副语言)“创作主体”的聪明才智、语言功力,展现自身的艺术个性、风格魅力,达到“信息共享、认知共识、愉悦共鸣”的传播目的。

至于“语体”特征,主要是“朗诵式”“宣读式”“讲解式”“谈话式”的语言样式同“高雅庄重”“平实正规”“通俗灵动”“消闲自在”的语言体式的具体融合。把“播”与“说”对立起来,并用以区分播音和主持,不但造成语言表达的单一,而且极大地限制了有声语言创作的天地,容易消解创作主体的风格特色。事实上,创作主体必须以本真的身份融入节目中,并且应该加以调整,即强化、美化节目中所需要的那部分自我,淡化、弱化节目所不需要的那部分自我,才能为创作主体以真实的身份、真诚的态度、真挚的感情、真切的语气塑造出来的公众形象,打下坚实的基础。

如果我们非要区分“播音员”和“节目主持人”,那就要研究传播史,研究传播规律。自从广播出现以后,就有了“播音员”或“广播员”的指称。后来,“电视播音员”“体育播音员”等相继出现。此外还有“解说员”“评论员”等。当节目中出现“节目主持人”的时候,似乎又有一个新的岗位,需要新的指称了。而且,除了命名,还要“证明”其“新”,努力寻找其“特点”,以便发挥其优势,促其成熟。但是,这很容易走向脱离历史、脱离规律的“形式化”“浅表化”“模式化”的概括。一个新形式刚刚出现,就意味着它的内涵还在发育、成长。这一形式同已经存在的形式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还需要认真考察、分析,急于求成,拔苗助长,往往会事与愿违。更何况,现在广播电视节目的形态正迅速发生前所未有的变化,如果把“播音”简单看作“播读稿件”,把“主持”简单看作“即兴谈话”,那么,它们不是也在发生融合和交叉吗?各种样式和样态不是正在进行互补和互通吗?今天,再锲而不舍地追寻“二元对立”,还有没有理论和实践的价值呢?!

广播电视语言传播,主要是指播音主持的“有声语言创作”。当我们说到有声语言的时候,一般就包含着“副语言”;当我们说到创作的时候,一般就是指把文字语言转化为有声语言,或者把内部语言外化为有声语言的“明确目的——艰苦劳动——转变形态——取得成果”的创作历程。“有声语言创作”包括三个维度:话语权力的显性、隐性维度;语言功力的功底(天赋条件、养成要素)、能力(观察、理解、思辨、感受、表现、鉴赏、调检、回馈)维度;表达典范(民族化、风格化、意境美、韵律美)维度。其中,既有传播观念、传播形态,又有创作主体、语言样式;既有传承经验、传受关系,又有文化蕴涵、美学理想。我们认为,中国播音学(或曰播音主持艺术理论)作为新兴学科,它是建立在四大学科群(哲学美学、新闻与传播学、语言学与应用语言学、文学艺术)的基础之上的,正因为如此,任何单一学科的归属,都会极大地限制它的长足发展。

例如,在有声语言的创作中,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样式”和“体式”,我们不能简单地加以“文体”类别阐释,也不能笼统地进行“语体”类别划分。从中华民族的语言流变、新中国播音经验和普通话实践来看,我们的有声语言样式一定涵盖“朗诵式”“宣读式”“讲解式”“谈话式”;我们的有声语言体式一定涵盖“高雅庄重”“平实正规”“通俗灵动”“消闲自在”。在不同的传播内容和形式的节目中,这些样式和体式总会以各种特有的形态汇聚、凝结在一起,尽管主体形态凸显情况不一,却很难加以拆割分离。面对各种文体,它们会各显其能、各展所长;处于各种语境,它们能扬长避短、避实就虚。就说新闻文体,只要抓住“新鲜感”这一要素,并落实到具体内容,那么,采取任何一种样式,融入任何一种体式,都是可以准确、鲜明、生动地表达出来的。囿于“说”,就会被当下、零散、浅表、轻快所束缚,有时甚至在“流畅”的遮蔽下,丢失了主次、分寸,遗落了基调、底蕴。有时也会在“亲切”的满足中,忘记了身份、感受,放弃了性灵、风格。因此,我们必须强化语言功力,在刻苦的磨炼中,使有声语言样式和体式进行高效、高质的融会贯通,从而达到“有稿播音锦上添花,无稿播音出口成章”的境界。

广播电视语言传播,应该成为有声语言表达的典范,绝非仅指学习和推广普通话。在普通话方面,我们确实应该成为模范、表率。一字之失,全篇为之阻塞;一音之舛,全句为之嵯峨。我们应该做到传者与受众的“信息共享”,同时,我们还应该做到传者与受众的“认知共识”和“愉悦共鸣”。我们的社会责任是进行有效、有益的语言传播;我们的历史责任又是引领全民族语言素质大面积、大幅度地提高。广大人民群众,在收听、收看广播电视节目时,长期地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可以不断地获得知识、开阔眼界、积累体验、增长智慧、加强美感。同时,学习并涵化语言、锤炼并提升表达,这是完全可以预期的,完全能够实现的。我国自从“书同文”以后,有声语言的传承几乎只存在于文字的表述之中。人们的日常语言里,虽然保存着这方面的财富,却已经被人际交流的汪洋大海淹没了,竟造成了难于“以今识古”“由己辨人”的状况。我们的有声语言表达如果屈从于、同流于这个现状,毫无精粹、典范可言,就不能不说是一种失职。而真正有生命活力的有声语言,就在其中;真正能够流传久远的有声语言,也在其中。只有如此,才称得上贴近生活、贴近现实、贴近群众,才可能倾听时代的脉搏跳动,应和时代的气韵节奏。

广播电视传播,特别是有声语言传播,很容易走上“时尚”和“流行”的路径。当“写规范字,说普通话”的口号妇孺皆知的时候,似乎只要字音准确,就万事大吉了。那种急功近利、心浮气躁的氛围,会导引人们追新求异、集怪猎奇,认定凡是正规的、倡导的,就都是保守的、道统的,应该一律消解,以显示自己的“新潮”。殊不知这种观念,用在理论上会造成混乱,用在实践上会引向迷茫。毕一鸣同志在本书中,旁征博引,做了很多相当有价值的解析和判别,对于深入研究,大有裨益。当然,也有一些论证并非没有争议,可以通过讨论进一步澄清。其实,我们的中国播音学,的确还有稚嫩之处,需要不断完善,有些问题还没有进行充分的阐述,有些问题仍然缺乏足够的普及和广泛的宣传。例如“播音腔”“字正腔圆”“语感通悟”“整体和谐”以及各条规律等。这里,仅对“字正腔圆”的认识,简单说几句。

“字正腔圆”是从戏曲中借鉴来的,流传很广。我们用以要求和衡量话语主体在吐字归音、用气发声方面的规格,并表现为语流的珠圆玉润、气盛言宜。而不像有些人认为的那样,字字夯实、声声强劲。“字正腔圆”要求,在训练时,充分调动喷弹力度、发音亮度,努力达到字词的清晰度、声音的圆润度;而在话筒前、镜头前使用时,必须根据具体内容、主次关系、思想感情、语气基调、轻重缓疾、抑扬顿挫等的千变万化给予恰切地、控纵有节的表现。在有声语言创作中,一定要解决诸如含混不清、绵软无力、字拙声浊、苍白生硬等问题,在一系列练声的必要程序中,一定要强化“字正腔圆”的意识,否则,便会走上自然主义、形式主义的斜路。“字正腔圆”并不必然导致呆板、僵化,只是练习过程中、使用过程中,应该警惕任何“以不变应万变”的机械状态,以防半途而废或功亏一篑。

也许是过于追求“生活”“自然”,也许是刻意逃避“规范”“高雅”,有些人总是有意无意地抛弃播音基本功——语言功力。这是一种相当严重的“时弊”,它诱惑人们的话语染上“男声女气”“女声嗲气”“洋气”“痞气”的底色,甚至不惜去迎合媚俗、招欢买笑。于是,“字正腔圆”不见了,语言功力破碎了,还以“编导规定”“受众偏爱”自诩。不知我们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还能不能继承和发扬?大众传播究竟不同于人际传播,因为大众传播必须而且只能反映人生百态、大千世界,纷繁的人际关系和变迁的事物态势。一旦脱离现实情状,它自身也就枯竭、固化了。如果还要一味凸显人际交流的品格,淡化大众传播的引导功能,恐怕只会使大众传播深深陷入人际交流的汪洋大海吧?西方传播学的要义,大多忽略了民族文化传承中的经典性,而过分关切市场经济中文化商品的消费性。我们切莫进入“西方中心主义”的沟壑。

读过毕一鸣同志的专著,我异常兴奋。我们有一大批理论研究工作者,有的在播音主持实践岗位,有的担负着繁重的教学任务,有的还在其他领域工作。他们都在坚持不懈地进行着播音学术探索,甘于寂寞,志存高远,聚精会神,刻苦钻研,陆续撰写出相当出色的论著。其间虽然不免出现这样那样的欠缺,像播音的定位、传播的规律、节目的形态、发展的趋势等,还不那么周延、缜密,有待于更加科学地整合。但是,我们都从中看到了中国播音学丰收的希望,那累累硕果必将有利于这个学科的日益成熟和渐臻完善。

拉拉杂杂信笔写来,也不见什么“创新”之处,以此抒怀并致贺。

是为序,当否?

张颂

2003年12月7日草成


[1] 本书是《语言与传播——广播电视播音与主持艺术新论》的修订版。《语言与传播——广播电视播音与主持艺术新论》于2005年出版,被数十家院校选为“播音主持艺术概论”课程的教材,故修订版将书名改为《当代播音主持艺术概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