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酒间进:备茶、备酒题材的礼仪功能

一 茶酒间进:备茶、备酒题材的礼仪功能

“奉茶进酒”题材在蒙元墓葬中多有例证,主要以壁画形式存在于河南、山西、陕西、河北和内蒙古等地。考虑到文化的沿承性,我们将考察时段进行上下溯延,则可看出墓葬中进茶奉酒题材兴发于宋金[38],传承至明清,直到现当代仍在沿用,表现出墓葬文化发展上的连贯性。题材表现上,茶酒备献涵盖了壁画、砖雕和石棺线刻等多种装饰形式,再加上成套茶酒陶瓷用具,面貌十分多样;地缘分布上也体现出空间上的广泛性,在北方各地均有发现。无论是墓葬装饰构图的对称性,还是表现形式的严整性,“茶酒备献”题材都是在蒙元时期确立了更为规范化、社会化的表现模式(表5.1)。

表5.1 蒙元墓葬中普遍出现的“茶酒”题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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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装饰题材在墓室中的频繁出现,仅仅是“视死如生”的常奉情境的简单再现吗?这种成组并存又各成体系的题材,是否只是墓葬装饰的一种程序化表现模式?基于墓室场所的性质功能,很自然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茶酒并进”的组合形式在元代丧祭活动中扮演着何种角色。考察诸家礼书的相关记载,可见由宋历元,所谓的“香茶酒果”“茶酒时馔”是丧祭中的重要荐献品,同时“奉茶”与“进酒”亦往往并行存在,成为丧祭中的重要仪节:以上均以成文规定的形式见载于宋元丧祭礼俗中。这种礼仪规定直至明清礼书中仍得以完整保留,以此可见茶酒入丧祭的礼俗沿承流变[39]。下文将从器用和仪式两个方面具体论述:

1.器具之备:丧祭仪节中的茶酒之具

元代礼书多散佚不传,我们只能从存今的书目中管窥元代家礼丧祭方面的礼制建设[40]。但礼制体系必有沿承因袭,故可勘考两宋及明清礼书的相关仪节作为文献支持。

依据相关礼文,在丧礼和祭礼中,“奉茶进酒”扮演着重要角色,茶酒之具存在并列排布的陈器方式。

《朱子家礼》在丧礼虞祭[41]中提及执事备器具过程中的“茶酒之具”:“凡丧礼,皆放此酒瓶并架一于灵座东南;置卓子于其东,设注子及盘盏于其上;火炉、汤瓶于灵座西南……”[42],又如“卒哭之祭既彻即陈器具馔”条载:“酒瓶、玄酒瓶于阼阶上,火炉、汤瓶于西阶上,具馔如卒哭……”[43]这些均是茶酒之具在丧礼中东、西分列并陈的重要依据。

奉茶进酒在祭礼中也扮演着重要角色,茶酒之具相对并陈。朱子《家礼》“前一日设位陈器”条载:“主人帅众丈夫深衣及执事洒扫正寝,洗拭倚卓,务令蠲洁。……地上设酒架于东阶上,……火炉、汤瓶、香匙、火箸于西阶上,……”[44]相类的仪节规定也见于司马氏《书仪》:“执事者设玄酒一瓶、酒一瓶于东阶上,西上别以卓子设酒注、酒盏、刀子、拭布。……设火炉、汤瓶、香匙、火箸于西方。”[45]《晦庵集》中的诸多祭文中也多茶酒并提,以“香茶果酒”“香烛茶酒”作为奉奠之具[46]。

我们在元墓壁画中可以找到与仪制文献相对应的茶酒之具。如赤峰沙子山元墓[47]西壁中所绘的长流注壶、燎炉和长柄勺,即为所谓的“火炉汤瓶”和“香匙”,皆属点茶之具;东壁长桌上亦可见与礼文中“酒瓶”“盘盏”相对应的带盖梅瓶和劝盘劝盏。相类的茶酒具组合也见于西安韩森寨元墓[48]东西侧壁上的茶酒备荐图。仪制所列的“器具之备”仅列举了部分茶酒之具,通过对墓葬中茶酒装饰题材的考察,亦可发现诸如茶筅、盏托、樽勺、爵杯、玉壶春瓶和马盂等鲜见于礼书的茶酒器用(图5.22、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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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22 西安韩森寨元墓备酒图、备茶图(采自《西安韩森寨元代壁画墓》,第27页,图一九;第29页,图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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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23 文水北峪口墓进茶图、进酒图(采自《考古》1961年第3期,第139页,图三:1、2)

2.奠祭之仪:茶酒并进和献荐对象的对应关系

元墓中的“奉茶进酒”图通常以墓室后壁为中心对称分布,分列于左右侧壁或棺床的两侧,具有空间构图上的平衡性。而在葬式明确的夫妇合葬墓中,奉茶和进酒作为两个系列,在空间位置的选择上和墓主人夫妇的性别存在一定的对应关系[49]。

在赤峰元宝山元墓[50]中,墓主夫妇以男左女右的模式对坐于墓室后壁,以之为中心,左右二壁各绘有供桌陈器和荐献侍者:左壁供桌陈器中可明辨出元代的常用酒具——玉壶春瓶,桌旁一人捧持劝盘并酒盏进奉;右壁供桌上置点茶汤瓶和倒扣的茶盏,旁立一人持茶筅击拂汤花。在这组茶酒备荐组合图中,进酒图一侧对应男墓主的方位,而奉茶图则对应女墓主(图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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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24 赤峰元宝山元墓男女墓主像与备茶、备酒的对应关系(采自《文物》1983年第4期,彩色插页、图版伍:1、4)

文水北峪口元墓[51]北壁中墓主人夫妇坐像的位置则发生了对调,变为男右女左;耐人寻味的是,墓葬中的备茶图和备酒图的空间分布也随之改变:右壁为一组男性荐献者,器具组合为酒尊、玉壶春瓶和劝盘等进酒之具;左壁则表现为一组女性荐献者,器具组合为汤瓶、茶筅和茶盏并托等奉茶之具(图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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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25 文水北峪口元墓男女墓主像与备茶、备酒的对应关系(采自《考古》1961年第3期,第136页,图四;第139页,图三:1、2)

孝义下吐京元墓[52]中,以后壁男右女左的墓主夫妇坐像位中心,左右侧壁后部各绘一黄色帐幕,内设条几:右侧几案上摆放着玉壶春瓶和劝盘劝盏,左侧则可辨一长流点茶汤瓶和覆扣的茶盏。其中劝盘并盏的形象与北壁男性墓主身旁侍童所奉之器完全一致(见图2.1)。相类的图像亦见于洛阳伊川元墓[53]YM5和长治捉马村元代壁画墓。

上述茶酒备献与墓主双方性别两相对应的墓例外,也存在一些单向的进奉对应关系。如陕西蒲城洞耳村元墓[54]中,墓室后壁为男左女右的墓主位置安排,左侧壁酒具备献的壁画正对男墓主像,而女墓主身侧则并未明显的表现奉茶题材(图5.26)。另于内蒙古赤峰三眼井元墓[55]中,可看到右侧偏房中的备酒情境与后壁对坐图中居右的男墓主位置相应,而女墓主身侧的西偏房则户扉紧闭;但基于墓葬空间礼仪性布局的对称性[56],推测其为备茶题材也在情理之中(图5.27)。

茶酒题材与性别的组合关系除了解释为世俗影响下墓葬装饰的固定模式外,是否能从当时丧祭礼俗的角度找到相应的仪节规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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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26 蒲城洞耳村元墓北壁墓主人夫妇对坐图及男侍备酒图(采自《考古与文物》2000年第1期,封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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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27 赤峰三眼井元墓北壁墓主人夫妇对坐图及备酒图(采自《文物》1982年第1期,第57页,图五)

考元刊本《事林广记》中所附的“正寝时祭图”[57],可见主人位在寝东,其东南为酒尊并架及酒注、盏盘;主妇位在寝西,其西南列火炉、汤瓶等荐茶之具。这种祭祀对象性别与茶酒祭器列位安排的对应关系恰与蒙元墓室壁画相合。

静态的列位陈器之外,奉茶、进酒还与丧祭仪节中的荐献者和供奉对象存在着动态的仪节联系。朱子《家礼》“正至朔望则参”条载:“主人升,执注斟酒……主妇升,执茶筅,执事者执汤瓶随之,点茶如前。”[58]此类“男斟酒、女点茶”的仪节在明清家礼中亦频繁出现[59],可知在丧祭仪节中,不仅祭祀对象与茶酒存在分别对应的关系,荐献者的性别与茶酒礼料间也有相对固定的行为组合;这种现象恰好与壁画中男进酒、女进茶的茶酒荐献场景一致。

同时,借由男奉考位、女奉妣位的行为组合,作为祭奉对象的考妣之位也和茶酒进献的仪节产生了内在关联。考文公《家礼》,可见荐奉者和受享对象间有着直接的性别对应性:“主人盥悦升,启椟奉诸考神主,置于椟前;主妇盥悦升,奉诸妣神主,置于考东。”[60]这种“出主”仪节上的性别分工和“主人注酒、主妇点茶”的祭奉行为相结合,使茶酒组合又和供奉对象的“考妣之位”存在间接对应关系。

由上可见,通过礼制规定和乡土葬俗的整合和变通,奉茶进酒这一荐献行为与考妣之位和荐献对象的双重对应关系在墓葬中简化为“男酒女茶”两相对应的位置安排;而这种对应关系在金代中晚期墓葬始发端倪,而真正完成普及化、定型化,则肇自蒙元墓葬。这种“茶酒间进”的祭祀模式在明清墓葬和供祭仪式中得到了完整的保留;一直到近代和当代,依然在中国南北各地的丧祭活动中保有鲜活的生命力[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