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林创造中所遵循的生命原则

第一节 园林创造中所遵循的生命原则

造园家在造园中,考虑到如何理水叠山,如何莳花选石等,所谓石要瘦、漏、透,水要曲折,山要奇崛苍古,这些都是一些基本原则。这些基本原则,都是为了服从表现独特艺术境界的需要。实际上在造园中,中国园林家有两套原则,一是显形的,它体现为造园的一些具体方法。一是隐形的,它是造园家独特的审美追求,理想趣味。显形的准则又是隐形理想趣味的具体体现。从隐形准则入手,更能切近造园家的用心。在这些隐形标准中,可以发现一个明显的倾向性,即对生命感的追求,以展现生机活泼的世界为根本追求。这里谈几个相关的问题。

一、 通

通天下一气耳,万事万物都在庞大的气场中浮沉。中国人强调,以自己的生命之气和天地之气相“交通”。《周易·泰·彖传》云:“天地交而万物通。”通就是生命有机体之间的相互推挽,彼伏此起,脉络贯通,由此形成生命的联系性。通是中国艺术的极则之一。如在绘画中,不通则为画道之大忌。元饶自然《绘宗十二忌》就列出不通之弊:“亦须上下空阙,四旁疏通,庶几潇洒,若充天塞地,满幅画了,便不风致。”宋韩拙提出山水画要“通山川之气”,而清笪重光《画筌》说:“势以能透为生,影以善漏为豁。”通是绘画生机的前提。园理通画理,在园林创造理论中,通也是重要准则。园林要以一拳一勺一隅等有限的空间表现天地生生之韵,最忌流于滞碍、充塞,中国园林中普遍采用的封闭式的格局,若不采通透之法,园林就有可能成为僵物死态,无生意可言。通是园林成功的命脉之一。

如园林中亭的构置,从功能上说它是供游人休憩之所,然而其造型却深有用心,上一顶盖,下唯几根廊柱,余下全系空设,这全应了老子所说的“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的观点,突出了空的特点。空则灵气往来,正是这空可以涵括太清,吐纳云气。苏轼说:“惟有此亭无一物,坐观天地得景全。”唐元结作寒亭,其《寒亭记》云:

构茅亭于石上,及亭成也,所以阶槛凭空,下临长江,轩楹云端,上齐绝颠,若旦暮景气,烟霭异色,苍苍石墉,含映水木,欲名斯亭状不得。

独孤及《卢中朗洵阳竹亭记》云:

因数仞之邱,伐竹为亭,其高出于林表,可用远望……凭南轩以瞰原隰,冲然不知锦绣粉闱之贵于此亭也。亭前有香草怪石,杉松罗生,密条翠竿,腊月碧鲜,风动雨下,声比箫籁……试论亭之趣,夫物不感则性不动,故景对而心驰也。欲不足则患不至,故意惬而神完也。

滁州琅琊山有醒心亭,太守欧阳修时往赏之,曾巩为作《醒心亭记》云:

(坐此亭)以见夫群山之相环,云阳之相滋,旷野之无穷,草树众而泉石嘉,使目新乎其睹,耳新乎其闻,则其心洒然而醒,更欲久而忘归也。

一亭之设,可以醒心惬意,提升性灵,云气舒卷,风烟浩荡,皆归于一亭。亭可以说是人们胸襟怀抱的象征。诗有诗眼,画有醒画处,园林也有自己的“点景”,亭往往正充当这“点景”。亭在园林中大都置于高处或醒目处,左右映带,彼此回护,从而起到“醒题”园林的作用。若细研之,亭于园之众景中作用有二,一是“聚”,如张宣评倪云林的《溪亭山色图》说:“石滑岩前雨,泉香树杪风。江山无限景,都聚一亭中。”聚乃聚拢收摄众景,由于有一亭之设,往往松散之众景,似围绕一亭而展开,纵然有万般风致,都付于小亭风烟跌宕中。如苏州拙政园的荷风四面亭,亭置于一片水乡半岛中,近处水光弥漫,岸边弱草扶风,远处则有萧森古树,拂水新柳,荷风四面亭就在这平旷之景中,四角翼然飞动,若带领周边众景归于茫然太清。空亭与滉漾之水、荷风湖色相互呼应,收聚为一整体生命空间。亭之又一作用是推,这与前者正好相反,前者是含纳云气,这里吐露风烟。中国人喜欢在亭中观照天地景物,由近推远,由小及大,但又由远及近,由大到小,如王勃所云:“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似乎天地之大,品类之盛,都由此一亭所生所发,人置于亭中感受天地的风烟之变,又融合于这风烟之变中,最终达到风烟由此亭而出、由我胸而出的境界。苏州沧浪亭,置于全园最高处,俯瞰全园,登此亭若置于茫茫天际,使人有吞吐大荒之感,就体现了推意。

在中国园林中,亭如同人的口吻,是园林呼吸之所在,既推且挽,既吐且纳,推挽相交,吐纳回环,以此体现园林整体生命之特点。

体现园林原则的典型例子有园林中那神奇的窗。从通的角度言之,窗与亭之设,异构而同心,窗乃景之微,亭为通气之用,窗也是为了通气而设。李渔说:“吾观今世之人,能变古法为今制者,其惟窗栏二事乎……但造房建宅,与置立窗轩同是一理。明于此而暗于彼,何其有聪明而不善扩乎。”[1]李渔推窗栏之理为园林建筑之基,而整个园林建筑只是窗栏之“扩”而已。故中国园林对窗的设计极为重视,园林之至精至微处往往体现在窗的安排上。计成列漏窗之法十余种,漏窗为中国园林普遍采用,仅苏州园林之漏窗就有千余种,窗必以空,窗之所以言漏者,盖取其通灵、因借之意也,通阴阳之气,漏天地之秘。因窗之漏,一墙之隔的不同景区篱落互为勾通,一窗乃一洞观之研,使隔帘风月、墙外风烟纷至沓来,牖开春流到泽,轩动淑气贯融。李渔说:“坐于其中(按指便面),则两岸之湖光山色、寺观浮屠、云烟竹树,以及往来之樵人牧竖、醉翁游女,连人带马尽入便面之中,作我天然图画。且又时时变幻,不为一定之形。非特舟行之际,摇一橹,变一像,撑一篙,换一景,即系缆时,风摇水动,亦刻刻异形。是一日之内,现出百千万幅佳山佳水,总以便面收之。”[2]李渔在通透中,了观大全世界。

二、 流

中国园林创造强调生命的流动感,如果说,通是医闭之病,那么流则是医静之病。园林作为造型艺术,是一种空间艺术,它必然要受到静态空间的束缚,而对流动感的重视,正是要于静中显动,在空间中体现出时间,在流动中展露生机。古人云:“石令人古,水令人远。”这个“远”字,正是心灵超越之境。

这突出体现在对水的重视上。中国画创造中常常以水作为画中生机之源,所谓“山不能动,以水缭绕之”,“山以水为血脉”,一泓清泉绕山林,给画面带来清新,带来游移飘动之态。园林家也视水为造园之要事,无水之园不足成园,有水仅为止水也不足成园林之趣。山与水相配,水与山相成,所谓“山脉之通,按其水径;水道之达,理其山形”。山无水不活,水无山不灵。园林之水有池、瀑、泉、涧、潭、湖等,镶嵌于景点之中。在山水二者之间,山以静,水以动,这是其基本特点。在此之外,还有数端可举:山实而水虚,有了水,园林即有空茫迷幻的感觉;山强而水弱,山体嶙峋崎岖,水体轻柔缱绻,阴阳相谐,成就一和谐之生命空间。对于造园来说,山体往往是有限的,难尽自然山峦绵延之态,而有水的环绕,则能伏脉龙蛇,势通万里,尽造化之真意。水是园林脉络气势的重要根源。故计成说:

池上理山,园中第一胜也。若大若小更有妙境。就水点其步石,从巅架以飞梁,洞穴潜藏,穿岩径水,峰峦缥缈,漏月招云,莫言世上无仙,斯住世之瀛壶也。(《园冶》)

中国园林为造生机之境,大多引水导泉,白居易所说的“雇人栽菡萏,买石造潺湲”的风习迭代相传。清人袁枚说:“水是悠悠者,招之入户流。近窗凉易得,穿竹韵偏幽。洗手弄明月,浮觞寄小筹。濠梁真可乐,鱼影一庭秋。”从文人们给园林水景的命名中,也可看出他们对水的一份深情:清芬、凝玉、漱玉、浮云、碧漪、渊涵、清音、流碧、凤池,强调水的清新洁净;濯缨、小沧浪、醒心、流杯、太液、香影、沁芳、渡鹤等,又重在其提升性灵、荡涤灵府的作用;而飞岑、转翠、净深、回溪、涵映、环玉等,则强调水之回环往复的特点。水动则全园都动,亭台楼榭、松木花草均在这漱玉流辉中浮沉,一泓澹涵,使四周俱通;半渊池水,使山体转活。加之园景随时变化,会出现月夕澄波、雨后霞影、晨起清烟、春溜泻落等诸般景观,更是不可方物。明王穉登《寄畅园记》在谈到水给寄畅园带来的生机时说:

台下泉由石隙泻沼中,声淙淙中琴瑟。临以屋,曰“小憩”。拾级而上,亭翼然峭茜青葱间,为“悬淙”。引“悬淙”之流,甃为曲涧,茂林在上,清泉在下,奇峰秀石,含雾出云,于焉修禊,于焉浮杯,使兰亭不能独胜。曲涧水奔赴“锦汇”,曰“飞泉”,若峡春流,盘涡飞沫,而后汪然渟然矣。西垒石为洞,水绕之,栽桃树数十珠,悠然有武陵间想。“飞泉”之浒,曲渠卧波面,如蜷雌霓,以趋“涵碧亭”,亭在水中央也。“涵碧”之东,楼岿然隐清樾中,曰“环翠”。登此则园之高台曲榭、长廊复室、美石嘉树、径迷花、亭醉月者,靡不呈祥献秀,泄秘露奇,历历在掌,而园之胜毕矣。[3]

一渊澄波,使举园皆活。明竟陵派代表作家钟惺所作之《梅花墅记》,也谈到梅花墅中水的妙用。在这位诗人的笔下,梅花墅澄波逶迤,涧瀑密布,所谓“闭门一寒流,举手成山水”。园中岸旁林木参差,水中荇藻依依,汀渚微花细草浅斟慢酌,别有一番风致。中有亭为招爽、碧落、转翠、寒吹、在涧,有滩名锦淙,有渡为浮红,有阁名湛华、映阁,有廊名流影,有梁堂为漾月、得闲,有石为灵举。真是渌水荡朱栏,曲涧绕回廊。亭以水而脱略风尘,同荒穹碧落,阁映水而湛然清爽,满目光华,就是园中一石一少亦莫不因水而灵韵轻举。古代造园家所谓“水使园活”,于此可见矣。

清初文学家潘耒有《纵棹园记》,记当时诗人、画家乔石林家之纵棹园景况:

园内外皆水也。水之潴者因以为陂,流者因以为渠,平者为潭,曲者为涧,激而奔者为泉,渟而演迤者为塘、为沼。水中植莲藕十余亩,芙蓉射干,罗生水际。……有堂临水,曰“竹深荷净之堂”;有亭在水心,曰“洗耳”;有阁覆水,曰“翦淞”;有桥截水,曰“津逮”。……盖园居最难得者水。水不可以人力致强而蓄焉,止则浊,漏则涸。兹地在城中而有活水注之,湛然渊渟,大旱大枯,宜园之易以为胜,而至者乐而忘归也。往余在京师,见王公贵人治园馆,极其闳丽。怪石蟠松,珍禽异卉,皆可罗致,而独患无不竭之水。[4]

江南园林以水胜,往往长于北者也在水。今江南园林中,最得水流转之趣者,唯苏州拙政园。李格非《洛阳名园记》认为,园林不能兼者有六,其中有“多泉水者,艰眺望”,拙政园则将此二者完美地结合起来,园以水为主,然这里的水不是那种汪洋洪泛之水,水有源,泉有脉,随溪涧蜿蜒,分而为池为潭为沼,水脉贯通,贯通了园中诸景。拙政园突出了水的流动感,水总是和其他景物结合在一起,给这些景物带去灵韵和生机。远香堂西部的小飞虹,绕水为梁,是一桥廊结合的建筑,渌水荡漾其下,桥梁影映其中,加之风荷微颤,锦鳞游弋,有浮空流影之感。循小飞虹前行,绕水而过,便有一水阁,为小沧浪。小沧浪中流为榭,两面临水,阁榭既似从水中浮然而出,又似临池濯足之形,水给予此榭以生命。小沧浪的北面为旱船,此建筑上楼下屋,三面伸水中,酷似一船凌波而行,在静止的空间中展现飞动之态。而拙政园的花草树木也注意与水的涵映,如绿漪亭、雪香云蔚亭周围,水面浮翠流香,堤岸树影婆娑,幽篁历历,旁侧溪涧潺潺,一切皆活泼泼的。像拙政园这样以水为媒,将一片静止的空间出落得盎然有生命奇趣的例子,在其他园林中也并不乏见。

三、 隔、抑、曲

老子说:“反者,道之动。”《易传》上说:“易者,逆数也。”这是中国哲学的一个重要原则,在艺术中广有影响。欲擒故纵,欲露还藏,将动还止,似深实浅,这种“逆数”扩大了艺术的形式张力,在形式张力的作用下,产生了艺术生机。于是,静止的空间回荡起来,平静的空间冲突起来。艺术在中国,其实就是制造矛盾,艺术家就是制造矛盾的高手。如前所论,在绘画中,山欲断不断,水欲流不流,尽量形成形式内部的厮杀;在书法中,无垂不缩,无往不收,可以说是这种“逆数”思维的突出体现。作为综合艺术的园林,自然把这一原则贯穿于其形式创造中。园林在这方面有自己独具的特点。相对于绘画而言,园林也是空间艺术,但它的空间组织不像绘画是由墨线组成的虚幻空间,园林的想象空间必须通过具体的物体加以构造,如园中之山,虽是假山,但毕竟是以土石垒积而成的。因此,园林在突破空间静止方面远较绘画为难。园林史上,造园家这方面的努力,大概可以概括为三个字:隔、抑、曲。

虽然所有园林创造都会追求旷远的空间感,但在具体的造园中有时却故意封闭空间、隔开景区,使各个景区自成一个生命单元、一个生命整体,由此再与其他园林景区襟带环映。这样既见出园景的参差错落,富有变化,又可使人有迤逦不尽之感,景外有景,象外有象,壶中天地于是变宽了,一勺水也见出了深处,一拳石也涵有了曲处,这就是隔。那种开门见山的方法显然不适合中国园林的意境创造。

而抑景可以说是在玩欲露还藏的游戏。中国很多园林进门处都不畅通,往往总是横出障碍,或有巨石障眼,如扬州个园一进园门,有一块巨石堵住。颐和园的东宫门的入口处,有一大殿挡住人的视线,这都是抑景。然而抑是为了放,障碍的目的在于开。其命意正在柳暗花明处,曲径通幽处,别有洞天处。一抑,使景物暂时出现空白,犹如发箭时回拉;一放,则如手松箭发,在一片空白中映出最盎然的生机。抑玩的是心理牌。它使游览者心意收敛,犹如给游兴正酣的游客一剂清凉剂,抑后之放,却在刚刚回抑的心灵中掀起狂澜,达到理学家所说的大快活境界。

而曲更具韵味。钱泳《履园丛话》说:“造园如作诗文,必使曲折有法。”曲折历来被视为园林的命脉。园林重曲线,看重的就是这种优美中的运动,运动中的优美,曲线的构造自然就具有生命力。其实隔、抑都是曲。曲是园林的灵魂。

古代造园家在曲中追求生机,在一定程度上说,造园可以说是造曲的艺术,山曲水曲堤曲廊曲,曲景处处,造园家曲为之,是要于曲水中见出沧海之浩茫,于曲廊中见出梯云之绵延,于曲栏处以黑白之姿显袅娜之态,于拳石中曲出一贯通天地的气势来。清刘凤浩《个园记》:“曲廊邃宇,周以虚栏,敞以层楼,叠石为小山,通泉为平地,绿萝袅烟而依回,嘉树翳晴而蓊匌,闿爽伸靓,各极其致。”[5]这里的曲廊邃宇,虚栏回环,层楼盘桓,绿萝袅烟之依回,嘉树翳晴之参差,均注意一个“曲”字,个园似乎是被这曲法曲成的。古人造园在无一笔不曲,无一笔不藏,径越伸越曲,廊越回越深,曲中增加了含蓄,曲中也包含了层深,游者步步移,景色步步改,明刘侗《帝京景物略》记北京城东有曲水园:“府第东入,石墙一遭,径迢迢皆行,竹尽而西,迢迢皆水,曲廊与水而曲,东则亭,西则台,水其中央,滨水又廊,廊一再曲。”园林中有所谓漏云透月轩、掩山楼、宜雨亭、住秋阁,都在曲,含蓄蕴藉,一个唤起你更多想象的引子。云墙和回廊最得曲意,如拙政园的回廊。中国江南园林中的云墙设置也非常有特色,往往如绵延的长龙横卧于一片青山绿水之中,白色的墙壁和黑色的瓦在青山绿水之中勾出一条逶迤的曲线,别具风致。中国园林奉行以小见大的原则,小中何以见大,即是成功地利用曲折幽深的造园方法。如扬州的小盘谷,即以小中见大著称,进门有厅横前,此乃是抑景,绕厅而后,忽见一汪池水,澄波荡漾,俨然平旷,随后步回廊,过曲桥,沿轰墙,随行更步,随步改景,景中见曲,曲景相和,一行回廊,几曲清流,幽深的洞穴,蜿蜒的阶梯,和那波浪起伏的园墙、参差错落的花窗遥相呼应,体现出优游回环、流转不绝的大化生机来。

明祁彪佳《寓山注·宛转环》论曲最解人颐:

昔季女有宛转环,丹崖白水,宛然在焉,握之而寝,则梦游其间。即有名山大川之胜,珍木、奇禽、琼楼、瑶室,心有所思,随年辄见,一名曰:华胥环。异哉!人安得斯环而握之哉!请以予园之北廊仿佛焉。归云一窦,短扉侧入,亦犹卢生才跳入枕中时也。自此步步在樱桃林,漱香含影,不觉亭台豁目,共诧黑甜乡,乃有庄严法海矣。入吾山者,夹云披藓,恒苦足不能供目,兹才举一步,趾已及远阁之巅,上壶公之缩地也。堤边桥畔,谓足尽东南岩岫之美,及此层层旷朗,面目转换,意义是蓬莱幻出,是又愚公之移山也。虽谓斯环日在吾握可也。夫梦诚幻矣。然何者是真,吾山之寓,寓于觉,亦寓于梦,能解梦觉皆寓,安知梦非觉,觉非梦也。环,可也,不必环,可也。

他这里说了个梦和觉的故事,彪佳之园以寓为名,谓借园以为寄托,梦也觉,觉也梦,皆是其心灵之幻象。彪佳以梦环为喻,华胥环即梦环,园非环,然无往而非环中之妙,无往不见宛转回荡之势,园中物态于环中自现。这个环就是那隐于园林背后的生机流动之精神。

传统中国文化有重含蓄的美感。说话委婉,重视内蕴,强调含忍,看重言外的意味,象外之象、味外之味才是人们追求的目标。说白了,说明了,就不美,美如雾里看花,美在味外之味,美的体验应是一种悠长的回味,美的表现应该是一种表面上并不声张的创造。婉曲是中国诗中的高妙境界。曲作为中国园林的至上原则,其实是中国艺术的共同追求。曲曲的小径,斗折萦回的回廊,起伏腾挪的云墙,婉转绵延的溪流,虬曲盘旋的古树,流淌的是中国艺术家活的性灵。园林艺术强调“景露则境界小,景隐则境界大”。陈从周说:“园林造景,有有意得之者,亦有无意得之者,尤以私家小园,地甚局促,往往于无可奈何之处,而以无可奈何之笔化险为夷,终挽全局。苏州留园之华步小筑一角,用砖砌地穴门洞,分隔成狭长小径,得庭院深深深几许之趣。”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四、 烟

中国画家以“云烟”代称山水画,山水画家又常被称为“耕烟人”。园林要体现山水画的境界,但在表现烟云上却遇到了困难,纵然是造园高手,也难以呼风唤雨,耕云播岚。但园景不显山水烟云意度则难称高格。园林之妙境应是缥缥缈缈、朦朦胧胧、隐隐约约、如梦如幻、似实还虚。要在实处见虚,封闭处见空灵,曲折处见恍惚,叠山理水要不忘“烟云”二字,这也是造园家追求生命感的重要方法之一。

园为实景,造园家却要揽虚韵,使一丘一壑,皆成风致。园林之命名大多以虚韵为尚,景点如通霞、流影、冷云、系烟、漱岚、瓶隐、浮影、踏雪、烟村、蒸云、霞外、竹浪居、香梦阁、想香、延绿、缀云、兰雪、濯烟阁、漾月桥、卧云堂、盘岚居、紫霞槛、敛霏亭、水流云在亭、意在云迟亭等等,都要在有限之空间中腾起云烟,招来霞霭,表现大自然微妙幽深的韵味,体现志在渺远的襟抱。

追求云烟雾霭之妙,主要有两方面,一是借大自然之烟光月影,使小园自成佳趣。明王世贞言其园:“宜月:可泛可陟,月所被,石若益而古,水若益而秀,恍若憩广寒清虚府。宜雪:登高而望,万堞千甍,与园之峰树,高下凹凸皆瑶玉,目境为醒。宜雨:蒙蒙霏霏,浓淡深浅,各极其致,瀫波自文,鱼飞跃。宜风:碧篁白杨,琮琤成韵,使人忘倦。”[6]同时在时间的流动中,烟云变幻,园物亦随之而变,可得迤逦不尽之美感。二是通过活泼的景点创造烟云流荡的境界。如上举拙政园的荷风四面亭,游人到此无风而觉八面风至,无荷而觉荷光水影,就在于亭周围诸景之间形成了一种活泼流荡的态势。而苏州网师园中的月到风来亭,同样使人感受到这种境界。

园林中风烟弥漫的境界是一种心理境界,只要园体活泼,是亭即可招风,是山即可揽云,是水即可含烟,是云墙篱落即可腾霭卧霞,要在丘壑内融,风烟自从性灵中流出,会得来即可得盎然生意。清袁枚《随园记》说:“登小仓山,诸景隆然上浮。凡江湖之大,云烟之变,非山之所有者,皆山之所有也。”[7]非园中之所有,即园中之所有,这是中国园林的要则。曾记拙政园“梧竹幽居”处,其匾额为文徵明书。而其中有一副对联,颇有意韵,其云:“爽借清风明借月,动观流水静观山。”乃清书家赵之谦所书,正是此意。

南宋姜白石《点绛唇》一词颇奇绝:“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此可得园林烟景之妙。词的大意是:北来的大雁是那样从容悠闲,就在太湖西畔,随着云儿卷舒自如,远处的几座山峰,在黄昏之后又是这样凄清愁苦,好像在商量要起一场暮雨。第四桥边,我想跟随天随子陆龟蒙放浪江湖。而今高人何在?凭栏怀古,但见残叶随风飘舞。姜白石词以“清空”著称,此词中,鸟儿无心,云儿自如,数峰只清苦,残柳舞参差,极空灵飘渺。这是一首冬天过吴淞口的感叹。天随乃是唐代诗人陆龟蒙,他号称天随子,优游于江湖之中。白石这首词最得清空之致,一片潇洒,一片静寂,尤其是数峰于黄昏雨下“商略”,真是写活了,在清苦中透出高逸。而那参差舞动的残柳,更传达出灵魂深层的律动。所以这首清空的词将境界音乐化了,读者似乎也融入其中,与冬山“商略”,共残柳“参差”。

计成也曾提出,园林之妙,全在“烟景”,要在实中见虚,真中见幻,无云处生云,无风处起风。他说:“倘嵌他人之胜,有一线相通,非为间绝,借景偏宜;若对邻氏之花,才几分消息,可以招呼,收春无尽。”处处可借,点点可通,要在细心领会,凭境而通。不可拘泥执着,尽为僵景。


[1]《闲情偶寄》卷四《居室部》,见《李渔全集》第三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年。

[2]《闲情偶寄》卷四《居室部》。

[3]录自寄畅园王穉登手书石刻。

[4]潘耒《遂初堂文集》卷六。

[5]据扬州《个园记》石刻拓本。

[6]见其所著《弇山园记》,《弇州四部续稿》。

[7]《随园记》,见《小仓山房诗文集》卷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