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与真:在距离中安顿生命
中国哲学认为,相对于宏阔宇宙而言,人实在是个可怜的动物,身观所限,使人们局于一时一地而难以自拔。人在有限中徘徊,在狭小中徘徊,而且个体的欲望在包围着自己,成规俗见在干扰自己。挣脱这种束缚成了中国哲学关心的重要问题之一。
中国哲学认为,人所以能克服局限和渺小,很大程度上,在一个“远”字,故中国古代士人要“散远襟”“发远想”“致远意”“闻远音”“著远概”“希远致”。诸葛亮说:“宁静以致远。”陶渊明说:“心远地自偏。”在道家,老子把远当作道的别名,远乃是由有限走入无限宇宙的门槛。在儒家,孟子提倡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强调拓展心宇,从而与宇宙同流。《中庸》提出极高明而道中庸之说,以鸢飞鱼跃作为心灵之极境。朱熹则把由涵泳所得的“胸次悠然”作为心性之基石。这些论述均标举超越之远境。在中国佛教中,远离尘世,遁入空寂,也受到了许多佛教宗派的重视。对远的追求,是中国哲学形上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体现了中国哲学家把“纲维宇宙之志”作为追求之目标,因远而真,而本性,而自然。
重远是为了提升性灵,达到超越境界。如魏晋哲学关心的首要问题是拓展心宇。随着道家的中兴,何、王本无论哲学在当时占有主导地位。在这种哲学影响下,名士们喜欢谈玄说远,并以玄远作为价值评判的重要标准,追虚逐无的高蹈之风吹拂士林,在思维倾向上独钟于超越,而对质实、有限注目无多,拓展心宇、提升性灵被视为文行出处的根本。远的突出可以说是当时文化的基本特色。
玄学在当时被称为玄远之学,《世说新语·文学》:“荀粲谈尚玄远。”同书《德行》谓:“王夷甫雅尚玄远。”远成了玄、道的化身。然而,其时高逸之士与其说要把握那飘渺无着的抽象哲理,倒不如说借玄远之谈来挣脱现实时空,独标性灵,为了心灵中那微妙的体验,将自己提升到一个旷朗无垠的世界,在此境界中优游自适,给乏味而有限的人生以一种补偿。片刻的体验可以配得上终身的追求、须臾的超越,哪怕付出巨大的牺牲,一杯醇酒、一缕琴声、一声狂啸,莫不把人引入幽远之境。湛方生《秋夜》诗说:“拂尘襟于玄风。”玄风之用,正在于畅人之胸襟。
重远韵,成为当时士林竞相追逐之趣味。当时的许多文人不缨世务,独重玄理。在谈玄中,黜质实,尚虚胜;在行止上,放荡飘举,不落凡尘,悠悠然有凌云之志;对待名节,一改汉人之风,只图一晌之欢,不较今世功名,来世勋德。成就了一批空谈家,飘然欲仙的准仙客、不食人间烟火的出世者。孤傲如冷月,飘渺如孤鸿!玄谈中人,莫不以远相标榜,以之作为性灵超越之标志、人物品藻之标准。《晋书》记载了大量的事例,卷四十七谓乐广:“性冲约,有远识,寡嗜欲,与我无竟。”该卷《王衍传》谓王衍“神情明秀,风姿详雅”,以玄远为尚。卷四十九谓向秀“清悟有远识”,作《庄子注》,“发为素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见足一时也”。同卷谓刘伶心怀旷远,“放情肆志,常以纲维宇宙齐万物为心”。卷六十五谓王导:“少有风鉴,识量情远。”卷七十五《张凭传》谓其“言旨深远”,出语曾令举座皆惊。卷七十七《殷浩传》谓:“浩识度情远。”就连反对玄言的人也认识到玄风之特点独在远,东晋王坦之《废庄论》在批评玄言时说:“孔子非不体远,以体远故用近。”振其玄风,其兴趣在超越哲学,那种具有入世功能的用世哲学已不能安抚这些智慧的精英,他们所谓“空谈”,就是为了摒弃“实谈”,他们不是要和实际人生拉开距离,而是在玄远中和实际人生形成一定的距离,更深刻地打量人生。他们的言旨独在远,在庄,在老,在为士人热捧的大乘佛学,也反映出哲学之风由功利实用而转入纯粹哲学本身的倾向,以哲学家的目光看哲学,而不以道学家的目光看哲学。
雅尚玄远,不重质实,使魏晋玄学成为中国纯粹哲学的重要代表之一,也成就了中国人诗化的人生态度,走向无压抑的文明。这种远趣与艺术精神是相通的。通过提升性灵,强化了人们的艺术精神和审美情韵。《世说新语·言语》载:“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荀中郎在京口,登北固,望海云,虽未睹三山,便自使人有凌云意。”“袁彦伯为谢安南司马,都下诸人送至濑乡,将别,既自凄惘,叹曰:江山辽落,居然有万里之势。”观山水草木,兴远思玄想,在超越中激发生命,将大自然染上远的色彩。高世之志、凌云之意、辽落之想,都在于出落凡尘,作性灵之飞翔,他们所关心的是超越凡常生活之外的人类命运,他们体会的是生命被悠然玄想所激越的畅适。他们的玄思远想,并非志在高人一等,而是切近人生,作生命之游弋,其中所彰显的是生命的叹惋、人生的感伤。
重远也丰富了中国的心灵哲学,清恽南田说:“绝俗故远。”中国哲学和艺术所描绘的境界,常常以远离世俗为尚,如庄子将游心万物的终点一直推到无何有之乡,茫茫然远之极也。艺术中也大都推重荒天迥地的境界,如画史中以“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独参造化”评王维画,并以此为画道之极境。明唐志契评宋元诸家画:“迥出人表,皆毫不著象,真是千古。”[1]清戴醇士以“崎岸无人,长江不语,荒林古刹,独鸟盘空”作为画境追求之目标。这些观点无不要求远离尘世,在时空中造成巨大的心理距离,或入高古,或入荒寒,或至奇逸,均强调落落玄宗,尘埃不到。究其用心,就在于悠远、飘渺中摆脱尘网,独存真知,独标孤愫。远是为了赢得清静的生命。
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有两段论述很精彩:
“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予最爱斯语,凡人居处洁净无尘溷,则神明来宅,扫地焚香,萧然清远,即妄心亦自消磨。
多少伶俐汉,只被那卑琐局曲情态耽搁一生。若要做个出头人,直须放开此心,令之至虚,若天空,若海阔。又令之极乐,若曾点游春,若茂叔观莲,洒洒落落,一切过去相见在相未来相,绝不挂念,到大有入处,便是担当宇宙的人,何论雕虫末技。
董其昌以萧然清远之心为生命的最高境界,这样的心灵方有光明朗照,方有真实来宅。这样的心灵境界,超越时空,洒落自然,正是海阔天空无穷大。
[1]《绘事微言》卷一《山水写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