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距离之美感
远还是中国艺术的重要境界之一,在诗、书、画、园林等艺术部类中,都把远作为重要的审美理想境界。境界之远也有不同表现形式,这里选择其中的几点来加以分析。
一、 迷远——迷离恍惚之境
视之以远,必不清晰,迷迷蒙蒙,奇奇幻幻,莽莽苍苍。古代艺术家称此为迷远。它是生命距离所产生的美感的主要体现之一。
在绘画中,继宋郭熙提出“三远”之后,北宋末年韩拙也提出了新的“三远说”:
郭氏曰:山有三远……愚又论三远者:有山根边岸、水波亘望而遥者谓之阔远;有野霞暝漠、野水隔而仿佛不见者谓之迷远;景物至绝而微茫飘渺者谓之幽远。(《山水纯全集》)
此“三远”之说不太为今人注意,其实,韩氏“三远”虽在透视上没有多少贡献,但他却从境界处着眼,可以视为北宋冲淡平远画风的一种总结。他的“三远”实是郭氏“平远”一路在境界中的展开,虽不出郭氏藩篱,但丰富了郭氏平远的内涵。究其“三远”之说,阔远是莽莽一片,亘望无限,是平远向四方的展开。迷远则是平远中所弥漫的梦幻般的境界,迷离恍惚,云雾盘桓,岚气卷舒,山光水色漫衍飘渺,若即若离,若有若无。幽远则是平远的极致,即景色空茫,愈远愈淡,愈远愈无,直至画面中最遥远最渊深的所在,此之谓微茫惨淡处,天机灭没处,精澄玲珑处。若总此“三远”,阔远言其广袤无垠,迷远言其恍惚迷离,幽远言其微妙精澄,三者统于远而归之于心,真可谓:禅天禅地,禅风禅韵!反映出宋人山水的境界追求。
在韩拙这里,迷远被视为一种山水境界而予以推出,而在阔远,弥望的是无边的山色,幽远更是“微茫飘渺”,也具有迷远的审美特征。故可以说,韩氏“三远”突出了迷远的地位,使中国画的朦胧处理从技法而走向理论自觉。
唐宋山水画就颇多迷远之境,如李思训善为云雾飘渺之态,《历代名画记》说他:“画山水树石,笔格遒劲,湍濑潺湲,云霞飘渺,时睹神仙之事,窅然岩岭之幽。”李成更以平远迷离山景见长,苏辙谓其:“飘渺营丘水墨仙,浮云出没有无间。”二米将迷远之境推向极致,他们所创之“云山墨戏”,就是以迷离漫漶之景出胸中之盘郁,读其画有混沌初开之状。清恽南田称米芾有恍惚迷离之趣。元季山水在迷离中更注意淡远,如倪云林孤峰远没,野水遥迤,若有若无,恍惚幽渺,南田谓:“迂翁之妙,会在不似处,其不似正是潜移造化,身与之游,而神骏灭没处也。”
对迷远的追求,为中国谈艺界所重,明谢榛谓作诗“妙在含糊”。董其昌谓作画:“正如隔帘看花,意在远近之间。”李日华谓“绘事必以微茫惨淡”为妙境。清恽南田云:“山水要迷离。”布颜图说,作画要有“乱里苍茫”。戴熙说,画之境应是“阴阴沉沉若风雨杂沓而骤至,飘飘渺渺若云烟吞吐于太空”。
中国艺术家重迷远的趣味,原因大致有以下诸端:第一,中国艺术所重在道,道惟恍惟惚,以迷迷幻幻之景正可合道之恍惚迷离之象。中国艺术家要追求所谓太虚之情。太虚者,浑沌元初之空虚也,无形可追,却有意可求,太虚寥廓而渺远,正必以迷离之景去追之。悠忽虚无境,迷离山水情,成为中国艺术家的最爱。烟霞变灭乃是宇宙化生之象,故迷远亦为表现此境之必需。第二,重迷远者也有透视的依据,古代画论有所谓“远山无皴,远水无波,远树无林,远人无目”之说,近处清晰,远处模糊,当是透视之根本法则。然则画家不重近景,而重远景之处理,还出于重含蓄、重内蕴之用心,远处的虚幻空间正好可贮积艺术家的用思。第三,迷离境界的追求是为了寄托性灵。迷远景观的动荡感、空灵感、悠然感等是表现艺术家“寂寞无可奈何之想”的媒介。清沈宗骞说:“夫秋水蒹葭望伊人而宛在,平林远岫托逸兴而悠然。”“秋水蒹葭”为诗家之极境,也是画艺之极境。第四,迷远可表现不粘不滞的美感。如在绘画中,峰峦出没,云雾显晦,使得“道路时隐时现,桥梁或有或无”。山在虚无飘渺间,景物如同浮空流行之气,散漫以腾,才视处有,将触处无,有“寒塘雁迹,太虚片云”之活趣,一切均在云霞明灭间,故玲珑活络,粘滞无着。莫是龙《画说》云:“画树木各有分别,如画潇湘图,意在荒远灭没……望之模糊郁葱。似入林有猿啼虎嗥者。”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云:“画家之妙,全在烟云变灭中。”所谈也同上理。
二、 幽远——荒迥寂寞之境
幽远是一种最遥深幽绝的境界,如韩拙三远所言:“景物至绝而微茫飘渺者,谓之幽远。”韩氏“三远”还有个程度的差异,阔远是远阔广袤,一望无际;向前推进,则是迷远;再向前推进一步,则是最幽远、最玄妙的所在,它超乎视听,迥绝人寰,是宇宙之至深至妙之处,此之谓幽远。幽远可谓超越的终极境界,此境傲视苍穹,是寂寞之所、高古之所、人迹罕至之所、微茫惨淡之所。
清恽南田对此境有颇多涉及,他评元方从义画云:“方壶泼墨,全不求似,自谓独参造化之权,使真宰欲泣也。宇宙之内岂可无此种境界。”评赵大年云:“赵大年每以近处见荒远之色,人不能知,更兼之以云西、云林,其荒也、远也,人更不能知也。”南田将幽远这种微妙玄深的境界视为画之最高境界,认为如体悟此境之奥,必“荡以孤弦,和以太羹,憩于阆风之上,泳于泬寥之野,斯可想其神趣也”。此境无一丝尘垢,言语道断,不可思议。他说:“群必求同,同群必相叫,相叫必于荒天古木,此画中所谓境也。”可见,在南田看来,“宇宙般的契合”只有在“荒天古木”的幽远境界中才能实现。
艺术中幽远之境有两种表现形态:一是着眼于当下近前,推至遥远的所在。当下是时间,近前是空间,由此有限之时空,会归于宇宙的无限。如在绘画中,常常采用渐进式的处理方法来突现远的特征,即近前入手处清晰,渐渐地向平淡、虚化方面过渡,最后归于一片空茫,达到平淡虚无的境界,此所谓荒天迥地。我们在倪云林的画中可见到此种境界。如作于其晚年的《幽涧寒松图》,近景为一溪涧,汀坡上有松树数株,在寒风中萧瑟,远处淡山一线,似有若无。此画润笔少,燥笔多,山石干笔勾线,萧疏简淡,将画面引入幽远的空无境界中。在时间方面,艺术的幽远追求常将艺境直溯到渺远——高古之中。“古”本是个时间概念,中国艺术又将其作为超逸的境界。如方薰说:“浑然高古,莫测端倪。”(《山静居论画》)郑绩云:“意欲高古。”(《梦幻居画学简明》)邵梅臣说:“简淡高古,画家极难事。”(《画耕偶录》)
二是着眼于生命成长之顺序,与上一点由近及远不同,此是由远及近,从混莽处说起,表现宇宙创生之象。此境在绘画中不以淡远空灵而显现,而是淋漓尽致,酣畅痛快,像巨然、黄公望、石涛等的绘画,雄浑华滋,元气淋漓,观之如入一片混莽之中,感受到宇宙初开的韵味,传达一种从容酣畅的生命精神。
幽远是超群脱世,迥然独立,因此它有孤、冷、幽、寂的特点,体现了庄禅一道的精神气质。李日华《题画诗》云:“杳杳青山没远鸿,野桥乘醉一扶筇。会心只有高原树,梢破寒云露晚峰。”此诗或可传达出冷寂的气韵。中国画中的荒寒、寂寞、孤独之境,就是一种幽冷凄绝的境界。中唐以后,随着庄禅哲学的流布,幽远之境在诗画中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幽冷而又宁静的意境成了诗画艺术的当家本色。
三、 平远——平和冲融之境
与冷寂的幽远境界不同的是,中国艺术的平远境界所推崇的却是另一番气象。它冲和、淡雅,如春风淡宕,春色艳冶,娓娓动人,悠悠无限;它平灭了冲突,留下的是一个宁静的世界;它排除了喧嚣和夸饰,而以平淡显示自身的特色;它更在一片宁静冲融的境界中,给赏艺者一个安顿性灵的空间,使远的空间变成一个激荡生命的世界。
平远境界的出现,是伴着山水画的兴起而产生的,尤其是与水墨山水的出现有密切关系。水墨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平淡冲和,适宜表达这种冲融幽淡的境界。草创水墨之体的王维就以平远入画,至五代、北宋,李成将水墨平远境界推向高峰。元四家也多得李成启发。通观中国画史,郭熙之后,平远山水取得了突出的发展,至元明已成为士大夫画的当家气派。郭熙山水中重平远,习见的画面是平原疏木、远岫寒沙、淡烟遥岑、盈盈秋水,如《山水纯全集》所谓:“遥岑叠翠,远山澄明,片帆归浦,秋雁下空,指掌之间,若睨万里,有得其平远者也。”画面在烟云飘渺中渐远渐淡。
平远之境之所以为艺道所重,主要是给人们一个性灵安顿之所。中国画家重视画的自娱功能,绘画被视为性灵安顿一具,画家纵烟霞而独往,是为性灵之自适。绘画的过程是为了超世脱俗、体验人生的韵味,绘画空间布势也要以体现这种自适的人生体验为准则。画史中,深远之作并不多见。高远之作自下往上,这种视点处理易于表现大自然的高峻嶙峋、怪异奇特,就如同关同《关山行旅图》,视之如高山重压,产生强烈的压抑感,观照主体和对象之间具有强烈的冲突。这就如同王国维所说的“有我之境”,主客之间的冲突是此境的基本特征。高远之作易于产生壮美之感。但中国画家却尽量回避这种冲突,高远虽为画中胜境,但自我性灵居之实难,难以避免一种痛苦的体验过程。而平远之境却可去除这冲突,如同王国维所说的“无我之境”,在平和淡宕的境界面前,主体实现和自身的和谐,克服了私欲妄念,迥然脱尘,专注于眼前平和的画面之中。同时,又克服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冲突,自然再不是那种狰狞的、压抑的对象,而与自己的内在生命相契合,淡岚轻烟,遥水远山,将自我的性灵完全拉入物象之中。
宋沈括《梦溪笔谈》载:
度支员外郎宋迪工画,尤善为平远山水,其得意者,有平沙落雁,远浦帆归,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照,谓之八景,好事者多传之。
“好事者”何以“多传之”?则因为宋迪的八种题材是关乎生命的,这些题材消解了和人性灵的冲突,人们置之于此般平远之境中,只感到洒洒乎身心自适,荡荡乎神思飞扬,随云烟而缱绻,与流水而自逝,沐晚照之余晖,闻萧寺之晚钟,灵府于此荡矣。
四、 清远——清新雅净之境
清远为中国艺术重远的又一境界,此境虽和平远、幽远有一定联系,但又有自身的特点。首先,它体现了一种既鲜洁又幽远的艺术境界,此境洁净、宁静、鲜嫩,具有活泼泼的感性美。中国艺术家认为,天地运转,唯一清气而生,故“山水有清音”。人们的心灵也应蓄清气,养心便到清明高远,是中国哲学养气说的重要思想。故创造清迥高洁之境是中国艺术追求的境界。《二十四诗品》说:“采采流水,蓬蓬远春。”此语颇能体现清远之境的特点,流水澹然去,春意荡然回,这是远,“采采”“蓬蓬”又极状其鲜洁澄澈的特点。清而远者,使远中更有清音秀韵;远而清者,又使清气中更多了一份渊深和幽长。晋羊孚《雪赞》道:“资清以化,乘气以霏,遇象能鲜,即洁成辉。”这是雪之韵,也是心之韵。
其次,清远之心冰壶莹澈,水镜渊渟,清雅精澄,尘埃不到,扫尽俗欲,但存高迥。中国画中的寒林雪景颇能表现此种境界,如董其昌评范宽雪图云:“范宽山水浑厚,有河朔气象,瑞雪满山,动有千里之远,寒林孤秀,挺然自立,物态严凝,俨然三冬在目。”恽南田说:“偶论画雪,须得寒凝凌竞之意,长林深峭,涧道人烟,摄入浑茫,游于沕穆,其象凛冽,其光黯淡,披拂层曲,循境涉趣,崖趣浮于几席,劲飙发于毫末,得其神迹,以式造化,斯喻于雪矣。”白雪皑皑,一望无际,此境不仅有清新秀拔之韵,又能使人在此琉璃世界中摄入混茫,游于沕穆,达于千里之远,清迥幽旷之趣于雪中领略足矣。
复次,清远之境又能表现一种从容潇洒的境界,宋周紫芝《竹坡诗话》载:
余读东坡《和梵天僧守诠》小诗,所谓“但闻烟外钟,不见烟外寺,幽人行未已,草露湿芒屦,唯应山头月,夜夜照来去。”未尝不喜其清绝过人远甚。晚游钱塘,始得诠诗云:“落日寒蝉鸣,独归林下寺。松扉竟未掩,片月随行屡,时闻犬吠声,更入青萝去。”乃知其幽深清远,自有林下风流。
空山无人,有水流花开,万籁俱寂,闻蝉鸣犬吠,韵更情迥,意更幽远,便纵有万般情思,都归于月来月去,都汇入深深青萝。此般禅意盎然之境,正是清远的又一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