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生与天行

第一节 生与天行

物化是对真实生命的回归。

物化,宇宙乃是一个生生不已的周流过程,是一生命洪流,绵绵不绝,无有穷尽,万事万物都在这生命之流中流转。通天下一气耳,一切生命都在气中浮沉。所以中国哲学强调,生也天行,死也物化。生不代表一个崭然新颖的新奇生命的诞生,而是在生生不已生命之中的新新不已的运动,是生命中滋生出来的新的生命,是生命流中的一个点,生是联系中的生。其死,也不代表生命的绝灭,而是加入阴阳互荡的生命之流中。生是动而与阳同波,死是静而与阴同德,阴阳互荡,加入生命的绵延,又是周流贯彻的过程。生灭,就是阴阳,就是动静,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是这生命往复回环的过程性运动,这就是物化。中国哲学不讲轮回,而讲绵延,不讲肉体生命的延续,而讲生命的流转。物化则是这种绵延哲学观念的重要概念。

《庄子·天道》说:

吾师乎!吾师乎!韲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为天乐。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故曰: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生也天行,死也物化,生生化化,即是大化之流衍。庄子其实是从世界的本源上来论物化的。世界的本质在生命,生命的特点在无止息的流转,生生灭灭只是生命显现的具体形态,生生灭灭的内在根源在于阴阳二气之摩荡,生生灭灭的过程,就是物化。

《古诗十九首》中有首著名的歌咏: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李善注云:“化,谓变化而死也。不忍斥言其死,故言随物而化也。《庄子》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当然物化并非是一个晦语,它就是中国人对造化生命的根本看法。故庄子的自然无为哲学强调,人生天地之间,不是逆天而行,而是随物而化,一切人的知识的理性的努力,都是对自然原始和谐的破坏,都不是天乐。他对人的自然生命有这样的看法:“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韬,堕其天袠,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其意思是,人在天地之间,就像阳光掠过空隙,忽然生灭而已。蓬蓬勃勃的万物,没有不生长的;变化衰朽,没有不死亡的。已化而有生命,又化而死亡,生生化化就是所谓物化的过程。人常常不能以物化流转的观点来看世界,生命的节奏从天行的节奏中游离开去,就离开了宇宙的大生命,这就如无根之漂萍,人只有解脱外物的束缚,去除外物的裹挟,与万物相与优游,宛转变化,“大归”于宇宙生命之中。这才是生命之道。

庄子在与惠子的辩论中,也涉及此一问题。庄子妻子去世了,惠子去吊唁,庄子盘腿而坐,敲着盆子唱歌。惠子说:“和自己的妻子生活在一起,她为你生儿育女,现在老了死去,你不哭,也就罢了,还敲着盆唱着歌,这不是有点过分吗?”庄子说:“她的生命来自于自然之气,现在她又归于自然之气,归于生命之大本。生死相替就如同四季的更替,她现在安然地睡在天地这一巨室之中,而我在这里嗷嗷叫哭,这不是太愚蠢了吗?”庄子以物化的生命观看妻子的生命,将其加入大化流衍的节奏之中,于是在此获得一种不生不死感。

在庄子看来,人随物运迁,不仅是外在生命,更在于对内在生命的体验。《齐物论》中庄生晓梦化蝴蝶的故事就彰显一种心灵境界的物化:“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不是外在形貌上化为蝴蝶,也不是陈述一个奇怪的人变物的故事,而是说一种心灵境界,这境界就在于忘己忘物中,入于天,由物我二分的境界回到“一”。在这境界中,我即是物,物即是我,物潆我潆,物运我运,我是一棵树,我是一座山,我是天上的一片云,我是林间的一只蝉,我“与物有宜”“与物为春”,我与日月参融,我与天地为常,天地的生息就是我的生息,大化在我,我在大化,没有彼此,没有任何罅隙。此为中国艺术中一胜境。苏轼评文同画竹,有一首著名的诗:“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文同心与物化,所以他能深契竹之精神,代竹而言了。但也有一些平庸的论者,以为庄子化蝶实有其事,神秘其说,皮相其论。如画史上流传,宋代有一位花鸟画家曾无疑,他画草虫,日日夜夜观草虫,这没有错,因为他由此获得了对草虫的细致把握,但有论者说,曾无疑有一天变成一只草虫。还有论者说,唐韩幹善画马,观马观得太用心,有一天,“人入其斋,见幹身作马形”,将物化的创造变成了一个神话故事。

在物化的境界中,伸展生命,浑万象以冥观,兀同体乎自然,在此境界中,归复生命之本,从而畅超然之高情。在悟道中,人的心灵博大精深的宇宙意识达到最深沉的亲和融通,于是“旁日月,挟宇宙”“登天游雾”,畅饮宇宙之精华,物我“会而共成一天”(郭象)。如孙绰《游天台山赋》所说:“释域中之常恋,畅超然之高情。”

嵇康之兄嵇喜有诗说:“达人与物化,无俗不可安。”物化之境是对生命的安顿,陶渊明“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就是一种安顿生命之法。陶渊明的哲学就是随物迁化,不粘不滞,所谓“聊且凭化迁”“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在自然生命中,他获得了一种心灵的平衡,不必为争斗而激荡,不必为物欲而奔驰,不必为形迹的安顿而惶惶不可终日,他的心灵随物迁化,无所系系,正是此心不作沾泥絮,化作蝴蝶翩翩飞。陶渊明所得是庄子物化哲学之精华,取得了一种随物迁化的哲学智慧。金元好问诗云:“物化能忘我,天游不用心。”物化心灵是忘己忘我,无心于万物,是一种无心的境界。正如陶渊明所说的“云无心以出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