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通:共感的内在哲学基础

第二节 共通:共感的内在哲学基础

清代画家方薰曾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云霞荡胸襟,花竹怡性情,物本无心,何与人事?其所以相感者,必大有妙理。”[1]物我这两个异质因素为什么会产生一种共感结构?若质而言之,则来源于物我深层的共通。共通是审美共感的内在根源,共感则是由物我共通所引发出的相互激荡的活动,无共通则无共感,无共感则不能真正实现共通。审美共感实际上是将体验中物我先行存在的共通模式逐步化为现实,最终达到融而为一的过程。

王夫之说:“形于吾身之外者,化也;生于吾身之内者,心也。相值而相取,一俯一仰之间,几与为通,而浡然兴矣。”[2]在他看来,人心与天化之间存在着一个共通的结构模式,即所谓“相值”,主体于俯仰优游之际,也即在共通运动中,突然开通了心灵与物象之间的生命通道。实现了这种共通,最终创造出审美意象,这便是王氏所谓“相取”。唯有存在着一个共通的生命模式,才能产生物我生命之间的相摩相荡、交感互生。明确地将共通作为共感运动的内在根源,惟有“相值”,方有“相取”。

为何物我之间具有“相值”的结构?前文曾提到的钱锺书所说的在审美兴会中存在的一种“体异性通”的结构,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体异,说其外在存在物与我原有不同,物是物,我是我。性通,是说在本质上是相通的。性通说的不是表象上的通会,而是内在生命精神的通会。同时也说明,物我之间是“通”,而不是“同”,“通”是原有不沟通处,通过审美观照,在物我的交相互荡中“通”了。中国哲学于此有奥理在焉。体异性通是一种哲学意义上的共通,它是中国人特有的宇宙意识和生命情调的反映。它与西方格式塔心理学所提出的“异质同构”说具有明显区别,后者主要是一种心理反应理论,它着重于外物作用于人的视觉所激起的心理反应。

中国哲学认为,人与世界在性上是共通的。这是和西方哲学不同的理论。它根源于中国的气化哲学思想。庄子说:“通天下一气耳。”人与物都由气而生,都在气化的世界中浮沉,物我之间彼摄互荡。物我在物质存在的基础上就有共通之处,这是一种本源上的共通。同时,中国哲学认为,物我都是一生命的世界,都具有互相感发的生命动因,物我之间具有同类相动的模式。生命超越的最高境界,就是要实现物我之间的互通,道家哲学说“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儒家哲学说“上下浑然与天地同体”,都是将人与宇宙的合一作为最高蕲向。在生命体验的境界中,人与宇宙方能真正地合一,真正地在性上会通。

“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这句话含有三种共通:“独”,就心而言,它指挣脱概念因果欲望束缚的纯粹观照之主体,此主体超然孑立,独标孤愫,由一己之情感上升到人类之情感,体现出人类的共通意识。“天地精神”,就对象而言,指超越一般表象的永恒生命本体,是世界万事万象所具之共通的“道”。共通的主体意识和共通的自然之道又具有深层的共通,即宇宙意识和人的生命意识的同构。

这三种共通构成一个立体共通模式。作为主体的共通是要把个体情感引入纯粹人类情感之中,在净化和深化中使个体情感获得普遍的意义,才可实现个体和群体的根本统一。这便为其合于宇宙精神提供了基础,也为审美鉴赏中传达的普遍性提供了基础。而对象的共通则是通天下以为一,将一般表象中所蕴涵的深层精神推入审美氛围,为主体的生命提升提供参照构架,使主体能刊落表相,直透本真。这便达到另一种共通:物我之间的共通。这三种共通将自我生命引入大化之中,又将自然的深层律动渗入人的心理节奏之中,内缘己心,外参群意,随大化氤氲流动,与宇宙生命息息相通,天地古今群体自我,一体贯融,一脉相通,都凝固于观照之意想中。高严之道德宇宙,森然之宗教境界,玲珑之艺术精神,都可以涵盖在共通脉络中。

中国文化具有重视群体的倾向,个体和群体相与洽化,而成和谐之宇宙,始终是中国哲学关心的核心问题。本书的前文曾引《中庸》的一段话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诚,乃真实无妄之心,为人与天所共有。然诚者,天之道,诚之者,人之道。人虽具真实无妄之心体,但在社会中,难免有所染,因此,此真实无妄之心常常被遮蔽,这便造成了人与群体、天地之间的全面冲突。不真实的人,便没有和谐。为什么人们平时与人相处不能称为合于群体,而归心则能合群?这乃是中国哲学的关捩点。一般的群体关系,正如佛家所说是一种“依他心”,他即缘,依他则谓依众缘而起,也即是说他的心灵充满被社会文化熏染的俗念,不仅为物所拘牵,也为他人的观念所拘牵,这便丧失了群体之心。因为欲望化、社会化的人只是偶然的人,而真实自我才是必然的人。乖其本有,即截断与群体的交融,而真净圆觉,虚澈灵通,卓然而立,方能合于大群体。人归于诚心,就是归复于自己的本心,亦即回复那个本明的世界。人能以真实无妄之心自立,也就实现了与群体的和融,解除了与群体之间的矛盾。从而也就与天地一体相通,从而参与万物万化,与其相与优游,相与洽化,此即为浑然与天地同体。天地、群体、个体精神达到圆融无碍的境界,构成一个和谐的道德宇宙。

中国艺术有两种不同的群体观念:一是表现民间疾苦、反映社会情况的群体意识,如白居易等所强调的;一是通过归复本心所体现的群体意识。前者孕育着现实主义的力作,后者促使了中国精澄玲珑的抽象艺术之产生。后者追求的不是一己欲望之宣泄,而是要“导天下之广心”[3],以己之心推及天地之心,以人之情推及天地之情。宋人张耒说:“夫诗之兴,出于人之情,喜怒哀乐之际,皆一人之私意,而至大之天地,至幽之鬼神。”[4]王夫之称其为“以一性一情周人情物理之变”[5]

从物方面言之,万物形虽各异,其然弥同。从表面视之,万物杂然纷陈;而从其内在精神视之,莫不同条共贯,一气相通,生生不绝。正像《庄子·德充符》中说,有一位断脚的王骀,但从其门下就学的人和孔子差不多,孔子的弟子们就很纳闷。一位叫常季的人向孔子提出这个问题,其中有这样的对话片段: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常季的问题是,他是一个断了一只脚的人,怎么能与先生相比呢?孔子认为,此人乃善于养性之人,外在虽然是残缺的,但内在生命是完足的、圆融的,他不与物化,守常处变,而得于自然。庄子于此推崇一种无所依待的境界,是通万物以为一,而不是随物流转,而丧失自己的本真。庄子在这里讲不同和相同的道理,天下万物,从不同的角度看,差别大极了,所谓有“肝胆楚越”之别,然而从相同的角度去看,万物一体,无有差异。这就是超越杂多而贞于一的功夫。

中国艺术论贯彻了这种万物一体观,道虽微妙恍惚,却不离物而自在,所谓道无所不在,天地间物物皆有道,山川草木,以至瓦砾矢溺,皆是道的幻化。明李开先说得好:“物无巨细,各具妙理,是皆出乎玄牝之自然,而非由矫揉造作焉者。万物之多,一物一理耳,惟夫绘事虽一物,而万物具焉。”[6]因此在体验中,主体就是要在杂然纷陈之感性中,捕捉属于自我的物,创造自己的意象世界,从而传达普遍的宇宙精神和生命体验。

从物我双方而言,人能归于本心,则能合于群体,进而合于宇宙。人能在体验中把握自然之道,也就把握了自己的本心,认识真实自我。因为这自然之道只有在虚静的观照心灵中才能出现,它与其说是自身固有的,倒不如说是人的生命所超升上去的,它是人体验中的生命世界。熊十力说,人能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便能体露真常,臻于本心,“本心亦云性智,是吾人与万物同具之本然”,“是故克就吾人而显示其浑然与宇宙万物有同具之本体,则确然直指本心”[7]。归复本心也就自然实现了人与宇宙的共通。

中国人崇尚天人一体观念,自觉追求天人之间的融合。天人之和也是艺术的崇高目标。中国艺术精神的主潮被浓厚的宇宙意识所浸染,所谓“兀同体乎自然”(孙绰),“浩然与溟涬同科”(李白),“同自然之妙有”(孙过庭),等等,通过对宇宙精神的追求来表现自己的个体生命。艺术家有这样的切身体验:“鸟啼花落,皆与神通”(袁枚),“萃天地之清气,以月露风云花鸟为其性情”(黄宗羲),甚至一个花瓣都能看出生命或存在的神秘感,故而中国艺术家强调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使造化之秘,心匠所运,相与融会,息息相通。

物我之间的内在共通产生了强大动力,吸引着审美主体去追求。但这种追求并不抛弃外在物象,深层的生命同构不能脱离外在的共通。中国艺术的致知途径,将形下的直观和形上的感悟结合在一起,艺术家不是远离自然去玄思空想,而是从生机跃如的世界出发,去体悟其精义妙理。季节的变化、草木的枯荣,涓涓细流、浩浩长风,一切自然运动形式都以它极大的魅力吸引艺术家沉吟思考,并铸成自己各各不同的世界。西方艺术史家比尼恩(Laurence Binyon)在谈到中国人这种审美心态时说:“山风是他幽微的气息,洪流是他放出的精力,花朵对着光明打开它们的秘密心房,对着微风的爱抚颤抖,似乎在揭示他自己的人类心灵的奥秘,似乎在揭示那羞怯得难以启齿的直觉和情感的奥秘。……给艺术家以启示的,并不是被征服了的人类早期环境,而是完整而又自在的宇宙已经成了他的精神之家。”[8]正是触到了中国艺术这一特点。


[1]《山静居论画》,见《中国画论类编》本。

[2]《诗广传》卷二,见《船山全书》第三册。

[3]王夫之《诗广传》卷三。

[4]《柯山集拾遗》卷十二。

[5]《四书训义》卷二十一,见《船山全书》第八册。

[6]《中麓画品序》,见《中国画论类编》本。

[7]《新唯识论》语体文本,第548页,中华书局,1994年。

[8]Laurence Binyon:The Flight of the Dragon.New York,19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