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满之圆:充满圆融的生命境界

第二节 圆满之圆:充满圆融的生命境界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圆是相对于缺而言的,圆就是不缺,不缺谓之圆满,故圆有“满”意。我们通常所说的“圆满”一词,原是中国哲学的一个重要概念,其中也可看出中国人重视艺术生命的一份用心。

唐法藏《华严金师子章》说:“金与师子,同时成立,圆满具足。”其所著《华严经旨归·说经佛第三》云:“一切世界海,又亦潜身入彼诸刹,一微细尘毛等处皆有佛身,圆满普遍。” 传为南宗禅三祖僧璨所作之《信心铭》说:“圆同太虚,无稍欠缺。”唐黄檗希运《传心法要》说:“深自悟入,直下便是,圆满具足,更无所欠。”中国佛学以圆境为圆满俱足之境,此境无稍欠缺。中国儒道哲学也多以圆为充满圆融的境界。《二十四诗品·雄浑》中有“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的话,清人杨廷芝解释道:“超以象外,至大不可限制;得其环中,理之圆足混成无缺,如太极然。”他取来道家和儒家哲学来释此。道家就有寰中之论,儒家有太极圆相之论,其取意多在充满、周备、具足处。森罗万象,一尘沤、一片叶、一缕云,及至浩浩苍天、绵绵大地,都可以大道涵括,以一心穿透,圆成一佛性的世界、道的世界、理的世界、诗的世界,没有任何欠缺。正像朱熹在论述天理时所说的:“道之流行发现于天地之间,无所不在,道之体用,流行发见,充塞天地,亘古亘今,虽未尝有一毫之空阙,一息之间断。”[1]“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稍欠缺……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2]

中国哲学中有一个著名比喻:“月印万川”,颇能尽充满圆融之妙。宋陈淳《四书性理字义》释“理”云:“总而言之,只是浑沦一个理,亦只是一个太极;分而言之,则天地万物各具此理,又各有太极,又都浑沦无缺失处。”“譬如一大块水银,恁地圆,散而为万万小块,依旧又恁地圆。陈几叟‘月落万川,处处皆圆’之譬,亦正如此。”陈淳是朱熹的高足,陈几叟乃当时著名理学家杨时的门人。不过,陈几叟的“月落万川,处处皆圆”的比喻,并非他自己的独创,而是袭用了佛学的用语,惠能弟子永嘉玄觉有《证道歌》道:“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月,一切水月一月摄。”正是几叟所本。

这个比喻有两层重要的含义:一是万川之月,只是一月。湛然寰宇,月光朗照,天下万千江湖,无处不映出它的清晖。然万万千个圆共有一圆,万川之月,只有一月相照,一圆贯穿了万川之圆。理学家落足于理的共通,所谓物物一太极。

二是散在江湖各处的月又各各自圆。任何江湖的月都是一个完足的生命世界。它反映了中国哲学关于生命整体性的观点。散在江湖上各各自明的月不是一月的部分,它就是一个整体。它和西方哲学部分和整体相互含摄的观点是完全不同的。这就叫“随处充满,无稍欠缺”,可谓处处充满。此所谓一物一太极。中国哲学的生命整体观,不从整体中划出部分,部分相加之和非整体,而每一个生命整体之性是共通的,从而表现为有圆成的、共通的生命结构。

“万川之月”所透出的哲学内蕴就是: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天下一太极,而物物一太极,物物均有内在的理,而内在的理又是共通的;自一物可观万物,自一圆可达万圆,物物绳绳相联,绵绵无尽。它强调了万物都是一个自在圆足的生命整体这一重要特性。

在中国佛学中,华严宗对充满圆融的哲学颇为重视,成为其立宗的基本理论。华严宗自称为“圆教”,在判教理论上,它将各种宗派分为小乘教、大乘始教、终教、顿教和圆教五种,华严宗则高居于一重圆教之上。为什么称为圆教?华严宗宗师法藏云:“万象纷然,参而不杂,一切即一,皆同无性,一即一切,因果历然,力用相收,卷舒自在,名一重圆教。”[3]华严宗有其舒卷自如的理论。一切事遍一尘中现,是谓卷;一尘遍一切处,是谓舒。一切现象归于法性真如,法性真如体现为一切现象,二者圆融无碍,故此为圆教。华严初祖杜顺将事理圆融作为止观五法门之一。他以珍珠为例说:“一珠能现一切珠影,此一珠既尔,余一一亦然,既一一珠一时顿现一切珠,既尔余一一亦然。如是重重无有边际,即在重重无边际珠影,皆在一珠中炳然呈现,余皆不妨。”[4]一珠显一切珠,一切珠又显一珠,珠中有珠,以至无尽,佛教称之为“因陀罗网”。

禅宗也有类似一即一切的理论。禅宗认为:“诸佛体圆,更无增减,流入六通,处处皆圆。”《信心铭》云:“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所谓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佛性禅意就在这一草一木中。禅宗强调,要想达到这种圆通无碍的境界,必在于悟,禅宗称为“圆觉”“顿圆”。禅宗有所谓“境智冥会,解脱之应随机;非纵非横,圆伊之道冥会”的观点,达到冥会就达到了浑通太虚的大彻大悟。一切妙谛,万行万德,皆从定发,由定而神圆,由圆而灵光独耀,朗照如如。禅宗把这叫作“真理即悟而顿圆”。

佛性圆满具足于一尘一沤一毛中,其实,道家理论中本来就具有与此相通的内涵。庄子认为,道无所不在,甚至瓦砾矢溺中也有道的踪迹。物物皆道,“自其同者观之,万物皆一也;自其异者言之,肝胆楚越也”,人观一物,就齐同物我,融入物中,就具足于一物中,呆然木鸡、濠梁之鱼、梦中之蝶,都可圆成一一之生命世界。郭象发展了庄子的思想,他说:“物各自然,不知所以然而然,则形虽弥异,其然弥同。”万物都是一个“自尔”“独化”的生命世界,自在圆足。

理学的“理一分殊说”,是在佛学影响下产生的重要观念。由张载在《西铭》中提出,经二程阐发,到朱熹趋于大成。理学认为:“近而一身之中,远而八荒之外,微而一草一木之众,莫不各具此理。”[5]虽和道、佛所说不同,然所循思路则相近。循此路向,张载、二程、朱熹等认为,物物皆太极,物物均“恁地圆”,自成一个充满圆融的世界。朱熹说:“鸢有鸢之性,鱼有鱼之性,其飞其跃,天机自觉,便是天理流行发见之妙处,故子思姑举此一二以明道之无所不在。”二程特别推重《中庸》之“小德川流,大德敦化”,认为“小德川流”是说万物各循其道,流转不息,呈现出万殊之态,圆满、圆足、圆备、圆融;“大德”即万殊之本,“大德敦化”是说万物均由一本所生,如“镜灯之类,包含万象,无有穷尽”[6],“如月在天,其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则随处可见”[7]

中国哲学的圆满具足说散发出浓厚的艺术情调,它实际上是以诗意的眼光看待世界,将世界都看作自在兴现的对象。不过,中国哲学中的圆满,侧重在一尘之后的无量佛刹、圆融大道和昭昭天理,而对蓬勃兴现的感性生命注目无多。中国艺术却对外在感性的一面予以充分宣畅。儒、道、佛充满圆融的生命哲学影响了中国艺术理论的创造思想。由于受天人合一哲学观念的影响,中国艺术家总有一种自觉的超越意识,要极广大,极精微,自有限而观无限,由当下而观永恒。然而宇宙洪阔,天道苍苍,艺术要受时空之限制,难以摆脱具体的实在,这便制约了艺术家的超越之思。自在圆融的生命哲学却给了解开这一难题的钥匙。中国艺术理论既关心“一”,认为“山川即道”“山水即天理”“山水以形媚道”,万事万物均是道的化身,故“目击而道存”“寓目理自陈”,更关心“一切”,因为“一切即一,一即一切”,“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微尘大千,刹那永恒,一切都是自在圆足的生命整体,不待他物而自建、自成。中国艺术理论强调: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国,一尘可得无量大千,所谓“只有一片树叶,不知多少秋声”“只画一两楹,点缀冥汉间”,恒河沙数无量,一微尘可得无限沙数,等等。


[1]《四书或问》卷四。

[2]见朱熹《四书集注》中《〈论语·先进〉注》。

[3]《华严金师子章》,《论五教第六》。

[4]《华严五教止观》,《续藏经》第一辑第二编第七函第五册。

[5]《朱子语类》卷六十八。

[6]《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五。

[7]《朱子语类》卷九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