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静说成因简说

第二节 虚静说成因简说

中国美学的虚静理论扎根在中国文化的土壤上。中国文化有一种柔静精神,强调中道原则,强调过犹不及,重视内敛,反对外露,不走极端,内心有激情,外表则冲和淡雅,神情骀荡,犹如包含着无数个暗流的平静水面。中国人崇尚宁静典雅的美,最忌霸气。西方莎士比亚式的言辞夸张和浮士德式的痛苦追求与这种精神是格格不入的。中国艺术的极境如空谷幽兰,散发出缕缕芳香,笼罩着宁静氛围。外在的伸展让位于内在的体验,动态的追求源于静态的修炼,中国美学虚静说便在此背景下产生。

老子说:“知其雄,守其雌。”这句话可以反映出中国思想史的一个重要侧面:冷静的人生态度,尚柔的审美情调,以静制动的辩证法。它是中国文化柔静精神的体现。在先秦,思想家从三个不同的角度接触了这一思想内核,奠定了民族文化尚柔尚静精神的基调。一是以老庄为代表。老子认为,道是空的、虚的,所谓“道冲”(冲即虚空),因此致道之人必以静契空;他提出“致虚极,守静笃”的主张,要对心灵“涤除玄鉴”,从而返自观照内心的本明。老子的虚静理论是中国哲学虚静理论的发端。庄子发展了老子的这种思想。他说:“惟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他以“心斋”“坐忘”“丧我”“虚己”“物化”的虚静体验,去代替社会的无限多样的追求,以宁定的思绪去弥平纷乱的心灵历程。庄子还在传统阴阳学说的基础上谈虚静,他所谓“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这是一个重要的思想。二是以孔孟荀等为代表。儒家高扬柔静精神,强调通过深刻的道德体验去冷静理智地把握现实人生。孔子所彪炳的“吾日三省吾身”“默而识之”的经验,实际上是一种超乎感性的冷静心灵体验,他提倡静观默识的人生态度和静而自律的道德修养,他理想中的人伦典范——仁人,就具有这种好静之心:“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孔门后学也贯彻这种精神,如颜回物我两忘的内心修炼,孟子的养气,荀子的“虚壹而静”,向往心灵的清明,都表明高扬雄健、立意用世的儒家并不反对静观默察的人生态度。三是以孙膑、韩非等为代表。他们把以静制动的辩证法用于实际人生。孙子说:“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动如脱兔的战争胜利,来自静如处女的守静之功。韩非说:“思虑静,故德不去,孔窍虚,则和气日入。”[1]

道家的守雌心斋,儒家的静思默察,孙韩的以静制动,构成了先秦时期尚静哲学的大致面目,艺术理论中的虚静说直接取自此。两汉以后,虚静成为哲学的重要概念。玄学继承了“老聃之清净微妙,宁玄抱一”的理论[2],推举有无动静之说,力倡“有以无为本,动以静为基”,玄学着眼于贞一纯全本体的体认,正如汤用彤先生所说,玄学以“万象纷陈,制之者一;品物咸运,主之者静”为主旨[3],强调以有体无,以静契动。而中国佛学在印度佛学的基础上,结合本民族的哲学,也强调宁静的参悟。熊十力说,佛家哲学是一种心理哲学,“在宇宙论方面,则摄物归心。所谓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是也,然心物互为缘生,刹那刹那,新新顿起,都无暂住,都无定实。在人生论方面,则于染净,察识分明。而以此心舍染得净,转识成智,离苦得乐,为人生最高蕲向”[4]。佛学强调以空无之心观色空之相,慧远说:“心本明于三观,都睹玄路之可游,然后练神达思,水净六府,洗心净慧,拟迹圣门。”(《阿毘坛心序》)而融合中国的庄学和大乘空宗的禅宗更以虚静立论,在印度佛学中,禅就是止观的意思,隋唐以来,中国禅宗强调宁静的心灵参悟。正如宗白华先生所说,禅是动中的极静,又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内在生命之要义。融儒道佛为一体的宋明理学则把中国哲学尚静精神推向极致,它借佛、道的宇宙论、认识论建构自己的伦理哲学,通过寂然不动的“主静”“无欲”达到与天的“感而融通”,返归人的“纯然至善”,强调“万物静观皆自得”“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不虚不静故不明,不明故不识”,把生命超越的起点放在去情去欲无物无我的虚静基础上。

中国人抚爱万物,与万物同其节奏,自然是人类永恒的效法对象,为人类文化创造树立楷范。中国哲学认为,物与人有一种同类互动的结构,传统的天人感应说就是以此为基础的。中国艺术理论强调人与万物一气浮沉,相互感发。钱锺书说:“即我见物,如我寓物,体异性通。物我之相未泯,而物我之情已契。相未泯,故物仍在我身外,可对而赏玩;情已契,故物如同我衷肠,可与之契会。”[5]“体异性通”,正说明了人与万物相契合的内在机制。中国美学中的虚静理论就是建立在物我相互感发的基础之上的。如虚静理论强调,虚静为宇宙生命之本,故物静我也静。中国人的根本宇宙观是《易传》上所说的“一阴一阳之谓道”,天地万物皆由阴阳相摩相荡交感而成,而人的内在心理结构正与之相契合,人情性的动静合于阴阳的动静,而静是芸芸万物的本源。老子将静视为宇宙之大本,归于静,就是归于生命之本,他说:“万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是曰复命。”虚静理论强调,物静我也静,人必以虚静之心方可与大自然的生命韵律相合拍:“虚无恬淡,乃合天德”(庄子语),“宁其神,专其一,合造化之功”(张彦远语)。中国美学的虚静理论还强调,物虚我也虚。人们所赖以生存的宇宙是一个寂寥恒久的时空合一体,它由无而生有,所谓“道冲”“象罔”,“虚”是生命创化的本源,一切自然纷纭变化的节奏,一切活泼泼的生命存在均从这里流出。艺术家必须以虚灵澄澈之心接物,方可化入大化流行节奏中。

当今学界有这样的观点,西方人认识世界的方式是“认知”,中国人认识世界的方式是“体知”[6]。所谓“体知”,即强调内在的心灵体验,由外在的获取转为内在的证验,如庄子所说的“官知止而神欲行”。西方哲学侧重于以知识、逻辑去把握世界,而中国哲学长期以来贯彻着反对知识的传统,知不知,不知知,它重视以生命的角度看待世界,不太重视对外在世界作知识的把握,而将其归之于生命的体验。儒家的内圣外王的道路、道禅哲学归之心悟的把握途径,就是一种重视体验的哲学。以心灵去体悟世界是中国人把握世界的根本方式。道家谈心灵驰骛,儒家谈内在省悟,玄学谈心归万有,禅宗谈体验,理学谈心性,都强调心灵体验的认识方式。在美学上更是如此。中国美学谈澄怀味象,谈妙悟自然,谈心通万物,都是显例。既然这种认识的施动者是心灵,它的认识过程是关闭外在感知的内在证验,这种证验唯有保持一定的心境才能进行,这心境应是闲和严整,用思专一,而不应是躁竞纷扰。


[1]《韩非子·解老》。

[2]嵇康《卜疑》,见《全三国文》卷四十七。

[3]《魏晋玄学论稿》,《汤用彤学术论文集》,中华书局,1983年,第235页。

[4]《佛家名相通释》,第6—7页,中国大百科出版社,1985年。

[5]钱锺书《谈艺录》,第53页,中华书局,1984年。

[6]持这样的比较哲学学者不少,如杜维明。这虽是稍显粗略的概括,却是中西哲学的重要差异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