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创造精神在理论范畴中的体现
中国艺术的创造精神是自创化中悟得,于境界中显出,不追求形式之新,而追求生命之新。这种精神在中国美学史上留下深深的印迹。中国哲学重境界,冯友兰曾说,中国哲学贡献给世界哲学的重要理论,就是境界哲学。中国美学具有发达的境界理论,表现境界的范畴很多,或清或秀,或逸或妙,或远或淡,或生或奇,或高古,或荒寒……这些难以捉摸的范畴层累叠出,愈入愈玄。以前我们总习惯于将这种种境界的追求仅仅视为某种趣味,如所谓“士大夫阶层的闲情逸致”,却忽略了这种表象背后隐藏的艺术家对独创性的追求,忽略了其中贮积的中国艺术家独特的创造精神。这里重点剖析几个范畴。
一、寒。寒者,清也,冷也。冰清玉洁是寒,超凡脱俗,直入天地,也是寒。苏轼所谓“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也。寒受到中国艺术家的重视,通常我们说日本艺术崇尚凄冷的美感,其实中国艺术也是如此。在中国山水画中,习见的内容是深深的幽谷、黝黑的山林、微茫的天空、孑立的孤雁,而且墨分五色,以玄色代替天下无穷之色的表现方式,更加重了这种气氛。荒寒之境在诗歌中也受到重视。明竟陵派认为,诗歌创作要超越于现实生活之外,不食人间烟火,在荒寒中求创新。他们所推崇的境界是:“譬如狼烟之上虚空,袅袅然一线耳,风撞之,时散时聚,时断时续。”[1]
在荒寒之境中,荒荒寂寂,萧散历落,一股寒气,直逼灵府,使人心惊神悸。而人游于此,则惊于此,进而神飞魄动,感受凄冷中的光华、荒率中的细腻和冲突中的融洽。此时天籁鼓吹,生机竞发,一片清光,奕奕照人,自然对象便在这光亮中焕发新的生命。
二、清。中国艺术论有这样的观点,乾坤以清气为正,艺术家必以清远空灵之心去体之,从而创造出清的艺术境界。清常常是和新联系在一起的。如苏轼云:“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董其昌说:“图书左右列,花竹日清新。”以清为核心,形成了不少审美范畴,如清幽、清奇、清远、清真等。对清的推重,充分体现中国艺术家独特的创造精神。
清是一种陌生、奇警的境界,具有超凡脱俗的美。唐高仲武《中兴间气集》推重清幽古淡之美,认为作诗“但使体状风雅,理致清新,观者易心,听者竦耳”,他把清和超凡脱俗联系起来。如其评钱起:“体格新奇,理致清淡……将出意表,标致古今。”评张继云:“诗体清回,有道者风。”
在清新雅净的境界中,能感受到蓬勃旺盛的生命感。清真为艺,绝去尘俗,从而值象能鲜,即洁成辉,这样既见自然之本旨,又体素朴之美感。故中国艺术家认为清中蕴有真意。李白诗云:“所愿得此道,终然保天真。”“而欲寄风雅,尝惟清心魂。”沈义父云:“凡写词当以清真为主,盖清真最为知音,而无一点市井气。”清真之境意味着对自然的归复。污浊退去,清气涌起,生命便在这清魂幽魄中奔涌。清之境是冷幽孤寂的,但又是热烈、光明的。如同在夜空中闻听清越的钟声,雾霭中映现出一轮朝日。故清王士祯提倡神韵说,认为清远最“得神韵之妙”,他特拈出《二十四诗品》中“采采流水,蓬蓬远春”来描绘清远之境。此境不粘不滞,似近若远,似实若空,蓬蓬勃勃的生命正在这飘渺的境界蒸腾。
三、秀。秀本是一种华美的艺术形式,后作为一种艺术境界而受到重视,象征鲜活灵动、新颖独特的艺术境界。唐窦臮《述书赋》有茂、丽两格:“字外情多曰茂”“体外有余曰丽”。明项穆归纳为“鲜茂秀丽”,强调书法蓬勃的生命感。二王书法就是这方面的典范。明胡应麟评唐诗云:“盛唐一味秀丽雄浑。”以秀丽和雄浑概括唐诗,颇为后代论诗者所采录。所谓秀丽,就是秀拔超迥、古雅高朗,极尽优美之态。在绘画中,秀也是一境。清恽南田论画就以秀来概括元四家的妙处:“元人幽亭秀木,自在化工之外。一种灵气,惟其品若天际冥鸿。故出笔便如哀弦急管,声情并集。非大地欢乐场中,可得而拟议者也。”“子久富春山卷……雄秀苍莽,变化极矣。”以秀论黄公望之旷世名作《富春山居》,别出机杼。他说,元人有一种不易学的“幽情秀骨”,此“思在天外”,是超越凡俗的天籁之声,一般人很难学。
中国美学的重要范畴“隐秀”体现出新颖独特的审美特点。刘勰说:“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隐是“文外之重旨者也”,而秀,是“篇中之独拔者也”。如果说隐给人的审美感受是余音绕梁,那么秀给人的审美感受就是惊心动魄。赞词中所说的“动心惊耳,逸响笙匏”就是这个意思,“动心惊耳”是秀,“逸响笙匏”是隐。与隐相比,秀是外显的,是跳出,是朗然灿烂的美的形象。从这个残篇看,刘勰的秀的含义包括两个方面,一,它是“篇中之独拔”,是一首诗或者一篇文章中写得最精彩的部分,即所谓“言之秀矣”,是秀之句。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和陆机的“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的思想有相通之处。但刘勰的“秀句”绝对不是一篇文章或者一首诗中孤立的警句,它强调的秀是一个整体中最灿烂最为生色的地方。用他的话说,是“耀树”之“英华”。二、刘勰说“状溢目前曰秀”,这是就审美意象传达的灵动而言的,谈的是审美意象的直接性。语言和所表现的对象之间无所隔碍,语语如在目前,如同钟嵘所说的是一种“即目”“即景”式的传达。读者面对这样的审美意象一览而觉其鲜活灵动,感同身受。一篇文章或者一首诗写得是否精彩,决定于有无这样出色的描写。这样的描写并非通过雕饰就能达到,雕饰所带来的是华丽,而不是秀。刘勰认为,秀是“自然会妙”。隐秀,说的就是灿烂的感性,具有含蕴不尽的美感。
以上所举的范畴,体现了中国艺术家独特的创造精神。首先,在这些范畴中,我们都可或明或暗地感受到艺术家对鲜活灵动内在生命的追求,形式的工巧、一般内容的传达在这里都不占主要地位。在这些范畴中凝结着中国艺术家追求创新的殷殷苦心。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要超凡脱俗,独标孤愫,一任慧心飞腾,飘向高远奇特的境界,这样便与世俗尘氛形成一定距离,从而显示出新的特质来。这些范畴都强调在一陌生的境界中焕发生机。不论人身居何处,只要能以真实生命去体验,就能将自己提升到满目光华的境界,从而获得艺术的光明感。其次,由于对生命创新的追求,出现一种独特的现象,即表现境界方面的范畴很多,而形式方面的理论范畴却较少。复次,追求生命的创新,使得中国艺术散发出特有的意韵和魅力,但也带来了一些负面影响,如为求避俗避熟,过分追求高人逸品式的情趣和清远澄淡的艺术风格。这样一来,在抒情作品中,直面人生的东西少了,有的甚至拘泥于赏玩玄远而难以自拔。同时,还出现了为求新而得奇的现象,如竟陵派为求创新,而把清冷孤峭的境界视为艺术的至上之境,这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1]谭元春《诗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