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与返:在距离中展开生命

第三节 远与返:在距离中展开生命

远之必返,远而不返,空其远也,如断线风筝,无根飘萍,遁入绝对的空虚寂寞之中。远而曰返,即强调生命的回环往复。返中有远,故有高致;远中有返,故能落实。远之于返,故能不粘不滞。远造成了一个较大的心灵空间,在这空间中自由地展开性灵跃迁活动;远又创造了一个静寂的世界,使人们能在空寂处见流行,流行处见空寂。无往不复,复返其道,这是中国哲学的重要原则。

《老子》二十五章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老子“返”有二意:一是相反意,另一是循环意,即今之“返”。此处意即后者。老子认为道广大微妙,又循环往复。故六十五章谓:“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远状其空阔,返(反)言其循环,道是远和返的统一体,不远不足以成道,不返也不足以尽道之韵。庄子则从道的体验来谈远和返的问题,庄子认为,悟道要使心灵达到悠远寂寞的所在,所谓“茫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德充符》),“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游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应帝王》),可谓远之极矣。但庄子认为远而必返,彷徨逍遥于至远之处,则是为了契合回环豫如之大化生机,要“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齐物论》)。“漫衍”即变化,要与天地变化节奏相契合,故庄子将回环往复视为同于大道的关键。“万物云云,各复其根”,复返乃见天地之心。庄子认为悟道之心要“反复终始,不知端倪”(《大宗师》),要“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山木》),要“与物委蛇,而同其波”(《庚桑楚》),使心灵“渊渊乎其若海,魏魏乎其终则复始也”(《知北游》)。

这种在远中求返的精神,是中国哲学的一大特色,不唯老庄,古代大量著作于此屡屡致意,如《周易》提倡的无往不复的生命精神,认为“复其见天地之心”“无往不复,天地际也”。在远中求返,是中国艺术理论的一贯思想。中国艺术理论强调超越,超越并非是将人拉到渺不可及之所,而是即近即远,即此在即超越,远的境界追求,就落实在活泼泼的生命之中。

远而必返,展示的是一种生命的节奏,远为推,返为挽,一推一挽,即中国哲学所说的翕辟成变。推挽自如,开合相参,阴阳之气相摩相荡,从而使生命充分地鼓荡起来。

古代诗歌中就记载了诗人们对远而返之生命运动的真实体验: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刘眘虚)

流水落花春寂寞,小风淡日燕差池。(杨万里)

君看古井水,万象自往还。(苏轼)

独鹤忽不见,悠云自来去。(李日华)

虚亭落日沧浪远,伴我清吟有白鸥。(李日华)

水落河渚寒,烟空远山碧,回首夕阳中,树树皆不见。(李日华)

偏有幽人耽寂寞,溪云独载一舟回。(方士庶)

鸟迹点高空,人影落烟树。(方士庶)

悠悠见白云,白云在襟袖。(恽格)

低徊留得无边在,又见归鸦夕照中。(庄澹庵)

流水澹然去,孤舟随意还。(郑板桥)

以上诸诗,展示了生命的内在节奏,一推一挽,一开一合,盎然演成一生机宇宙。推而远,远则乾坤广大,玄道空渺,无垠的世界都处于我心灵的照射之中,我心随“鸟迹”“白云”“独鹤”“流水”“虚亭”“落日”飘渺游荡。同时,又挽而近,生命复返,一任心灵在远阔的境界中流淌。推之于挽,使远则更远,近则更近。“悠悠见白云”,形容其极远;然而“白云在襟袖”,它从悠悠的远方落入我的襟怀。刹那间,“独鹤忽不见”,空灵而又寂寞,心如冰痕雪影,飘渺无着;而“闲云自来去”,盎然的生意和无边的春情就在这空灵的境界中回荡。我们在无边的天际中看到了归鸦,在寂寞的空间中听到差池的燕哨和白鹤的清吟,我们的心灵游于无何有之乡,到头来,则是“溪云独载一舟回”。

中国古代艺术哲学把这种远中求返的心灵运动称为“委蛇”(《庄子·庚桑楚》:“与物委蛇,而同其波。”),“绸缪”(《庄子·则阳》:“圣人达绸缪,周尽一体也。”),“宛转”“徘徊”(《文心雕龙·物色》:“既随物以宛转,亦与心而徘徊。”),“盘桓”(《画山水序》:“目所绸缪,身所盘桓。”),“跌荡”(黄庭坚:“跌荡于风烟无人之野。”),“沉浮”(《二十四诗品》:“是有真宰,与之沉浮。”),“缱绻”“容与”(郭频伽《词品》:“非无寸心,缱绻自献。”“跌荡容与,以观其罅。”),等等。万物环转不息,循循不已,而人亦应加入到其节奏中去,动而与阳同波,静而与阴同德,和其光,同其尘。这样便使精神四达而并流,极天际地,悠悠空尘,尽入我心。此之谓推挽之致也。

这在艺术创造上也受到充分重视。如在词创作中,此境被置于很高的位置上,像秦观的“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就传达了这意韵。元陆辅之《词旨》提出“命意贵远”的主张,他从唐宋词中拈出一些“属对”“奇对”,实际上反映了他所体验的一些独特词境,如“小雨分山,断云笼日”“烟横霞飘,败窗风咽”“断浦沉云,空山挂雨”“疏绮笼寒,浅云栖月”“竹深水远,台高不出”“倒苇沙闲,枯兰溆冷”“沙净草枯,水平天远”“断碧分山,空帘剩月”,等等。这些词对,一般都传达了空灵淡远的意韵,同时也表现了往复回环的生命感,正如钱筱南所说:“无纷然杂出之语,有往复不已之思。”[1]

清江顺诒《词学集成》卷七所载一段话,颇得远返之意:

杜成之评元时可词云:“如絮浮水,如荷湿露,萦旋流转,似粘非著。”又,董国华《二白词序》:“琅然清圆,一唱三叹,如冷风过林,自协流徽,凉月晖席,都成秋痕。摅芬芳悱恻之怀,极哀艳骚屑之致,雪涤凡响,棣通太音,万尘息吹,一真孤露。度以横竹,当飞奇声;和之弦桐,居然流水。”诒按:“二评皆当入词之清逸品。”

“雪涤凡响,棣通太音,万尘息吹,一真孤露”是“远”,是浩然与真宰沉浮,没入最悠远最玄深的所在;“萦旋流转”“一唱三叹”,如轻荷湿露、冷风过林等,又是“返”,展示了生生不息的生命感。远而能返,必不粘不滞,像流晖,似秋痕,即之愈远,寻之愈稀,以成艺术之高妙境界。


[1]《词话丛编》第四册,第328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