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静心态中形成的天机自张境界
在虚静心态中形成的共感活动,是一种自发自生的运动,不假他成而自成,它自本自根,是一种天机自张的运动。
中国美学将此称为“机境”。这是一个饶有兴味的界定。天机之妙,乃由玲珑微妙生命之传达而出的。宋张怀说:
且画者辟天地玄黄之色,泄阴阳造化之机,扫风云之出没,别鱼龙之变化,穷鬼神之情状,分江海之洪涛,以至山川之秀丽,草木之茂荣,翻然而异,蹶然而超,挺然而奇,恢然而怪。凡域于象数,囿于形体,一扶疏之细,一帡幪之微,覆于穹窿,载于磅礴,无逃乎象数。而人为万物最灵者也,故合于画,造乎理者,能画物之妙,昧乎理则失物之真,何哉?盖天性之机也。性者天所赋之体,机者人神之用。机之发,万变生焉。惟画造其理者,能因性之自然,究物之微妙,心会神融,默契动静,挥一毫,显于万象,则形质动荡,气韵飘然矣。故昧于理者,心为绪使,性为物迁,汩于尘坌,扰于利役,徒为笔墨之所使耳,安足以语天地之真哉![1]
清布颜图说:
夫境界曲折,匠心可能,笔墨可取,然情景入妙,必俟天机所到,方能取之。但天机由中而出,非外来者,须待心怀怡悦,神气冲融,入室盘礴,方能取之。悬缣楮于壁上,神会之,默思之,思之思之,鬼神通之,峰峦旋转,云影飞动,斯天机到也。天机若到,笔墨空灵,笔外有笔,墨外有墨,随意采取,无不入妙,此所谓天成也。天成之画与人力所成之画,并壁谛观,其仙凡不啻霄壤矣。[2]
这两段论述都涉及“机”的概念,在中国美学中,机是审美体验中的关键性因素,在西方美学中没有与此相对应的概念。我以为,它是中国美学中关于审美心理动力学说的核心概念之一。它涉及审美共感的内在动力因素,故这里提出来加以讨论。
虚静的心灵创造是体,天机自发是由此心体中所转出的大用。机的本义为弩机,由此引申为发动。《说文》:“主发谓之机机。”[3]在哲学中,此字又由发动义引申为造化之元的意思。《庄子·至乐》:“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成疏:“机者发动,所谓造化也。”《列子·天问》:“皆出于机。”张湛注:“机者,群有之始。”进而,机由造化之机引入人心灵之机,即人心灵中创造的母机,此创造的母机就是从根性上发出的力量。在虚静的心体中,发掘人深心中创造的能量,所以,机为体之用。
在中国哲学和审美理论中,机具有神妙莫测的巨大功能。机又用为“几”。《说文》:“几,微也。”“微”就是微妙玲珑,如上引张怀所说的“机神之用”,《二十四诗品》所说的“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通过微妙玲珑的感悟过程感悟那个微妙的意旨。在《易传》中机(几)和神具有相同含义。《易传》说:“阴阳不测谓之神。”“神无方而易无体。”“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又说,“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惟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惟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子曰:易有圣人之道四焉者,此之谓也。”“知几其神乎!……几者,动之微。” 几通于神,几是动,所谓“几者,动之微”,微妙玄深的动,不可预测的动,神妙无穷的动,体现出天地无穷的变化,再现出阴阳不测的神秘。它不可预测,却具有内在必然性,是一种神秘的不可探测的力量。
这神秘力量来自于天。“机”被冠之以“天”字,成为“天机”。在中国艺术理论中,天机并非意味着艺术创造靠一种神秘的外在力量,实际上,天机被用来形容在审美活动中一种来不可遏去不可止的生命冲动,它是人回到虚静生命本体中所释放出的大用。它的到来,不在于宗教的祈念,而在于深心中的虚静,在于自己挣脱外在重重束缚后的心性自由。
天机,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运动,说它自然而然,因其出自本然。正因回到本然,所以,就有此必然的期待,审美兴会的自然而然到来,就是一种必然。在这灵光跃现的过程中,审美主体感到似乎有天之助,其实,天并非助,而是人自助。人何以自助?在于人助之以心力也。自己是生命的发动者,如庄子说天籁的那个“怒者”,那个生命的引擎。布颜图说:“必俟天机所到,方能取之。”天机到,强调的是其天然自成之特点。沈约曰:“天机启则六情自调,六情滞则音韵顿舛。”[4]宋包恢说:“古人于诗不苟作,不多作。……有穷智极力之所不能到者,犹造化自然之声也。盖天机自动,天籁自鸣。”[5]明谢榛说:“诗有天机,待时而发,触物而成,虽幽寻苦索,不易得也。”此“天机”并不是俗语中“天机不可泄露”的神秘启示,而是如天之机,是自然而然的机缘,天机自发,天籁自鸣,自然天成,不待他力。天机不是消极的等待,而是宁静的体验过程,机由体出,无虚静之心体则无机。沈宗骞这样描绘天机的作用:“当夫运思落笔时,觉心手间有勃勃欲发之势,便是机神初到之候,更能引机而导,愈引愈长,心花怒放,笔态横生,出我腕下,恍若天工。”[6]《二十四诗品》将此称为“倘然适意,岂必有为”,王夫之说是“轻安拈出”“神理凑合时,自然天成”,笪重光说是“偶然天成”,都强调天机的自然而然的特点。
中国美学强调,天机的状态是一种自然的状态,全由天力,不由人力,这和上面所讨论的不劳天为、端赖人生命的自发自生并不矛盾。这里的不由人力的人,是一种非自由的人,是在非虚静的状态下的审美主体,所以,审美过程中必须挣脱这样的人的束缚,由人而归于天。中国诗人说“万物各天机”,人恢复根性,就去除了理智、知识、欲望等的羁束,进入一种天然的状态中。如上引《二十四诗品》之《冲淡》一品道:“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悟入根性,如清潭照物,影像昭昭,饮太和之气,得自然真髓,如独鹤轻飞,冥然于物,无所对待,像山风轻拂,似修竹潇潇,落花无言,人淡如菊,自在显现,一片天机。
中国美学的天机学说还强调生命之势的蓄聚,虚静心灵的创造就是蓄聚生命之力的过程。也就是上文所说的“势”,虚静心灵中蓄聚了巨大的生命之势。机是动,是势的外射,机乃动之母。天机也即天地运转不息的生命。匍匐于万物之下,一往情深地赠予,最终迎来了外物的报答,瞬间撞入永恒,使主体领悟到天地之精英、自然之玄妙、造化之魂灵。所谓一情独往,万象为开。此时主体一片化机在手,放眼望去,眼前无非生机,这正如张彦远所说的,在“穷玄妙之意表”中,达到“合造化乎天机”的境界。中国美学的生命体验理论,其实正是要人扣住自己生命的弩机。
进入虚静状态,也就恢复了生命的本明,获得启动创造母机的能力。箭在弦上,力蕴其中,不劳思量,不容他务。明项穆在《书法雅言》中列《神化》一节,他说:“书之为言散也,舒也,意也,如也。欲书必舒散怀抱,至于如意所愿,斯可称神。书不变化,匪足语神也。所谓神化者,岂复有外于规矩哉!规矩入巧,乃名神化……神化也者,即天机自发,气韵生动之谓也。”书法在于抒发怀抱,此怀抱何以酝酿而成?则在于虚静之体验,而达于神化的境地。达到神化境地,就会不动而动,不发而发,其中蓄聚的创造能量喷涌而出,这就是天机自动。沈宗骞说:“机神所到,无事回顾以取出于天也,其不可遏也,如弩箭之离弦,其不可测也,如震雷之出地。前乎此者,杳不可知其所自起,后乎此者,窅不知其所由终。”[7]
若细研之,机还是一种机缘,是一种偶然的兴会。这个语义中也潜藏着一个重要思想,就是生命体验的偶然性。这是中国审美体验理论与西方重要差异点之一。这种理论强调偶然兴会,强调其不可测度性。机中含有“时机”的意思,即在特殊的时机中的特殊感悟。这特殊的时机就是瞬间的契合,突然切入对象之中,不期然相遇。所以在“机”中“遇”,审美兴会的结果就是这一审美的“机遇”。机的时机性特征,正是虚静中共感运动的一个重要特点。风行水上,自然成文,是中国美学之重要规定。审美的体验在“一超直入如来地”,在“无心凑泊处”见分晓[8],这个无心凑泊处,微妙玲珑,无心者,无机巧之心也,本无心相求,却不期然而相会。苏轼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陈师道曰:“善为文者,因事以出奇。江河之行,顺下而已。至其触山赴谷,风搏物激,然后尽天下之变。”此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9]。所谓无心凑泊,就是自然凑泊,不着一念,机心全无,而得天机。
[1]此为韩拙《山水纯全集》的后序。据于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680页。帡幪(píngméng):古代称帐幕之类覆盖用的东西。
[2]《画学心法问答》,见安澜《画论丛刊》本。
[3]机和機在古代别为二字。机本指一种树木,并引申为手杖等义。而機指弓弩上的发射机关。《庄子·秋水》中的“公子牟隐机大息,仰天而笑”和《至乐》中的“万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的机(機)就不是一个字,前者乃“几”之借,后者乃“機动”之义。艺术美学中的“机神之用”的“机”应为“機”。如今都简化为同一个字,所以造成理解上的一些混乱。
[4]据《艺苑卮言》卷一引。
[5]《敝帚稿略》卷一,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芥舟学画编》卷二《取势》,见《画论丛刊》本。
[7]沈宗骞《芥舟学画编》卷二《取势》。
[8]《南田画跋》在评元倪云林的画时说:“元人幽淡之处,予研思之久,而犹未得也。香山翁曰:予少而习之,至老尚未得其无心凑泊处,世乃轻言迂老乎。”以云林之妙,就在一个无心凑泊处。
[9]风行水上,自然成文,这是由《周易》涣卦中体现的思想,则成了后代中国艺术理论的一条重要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