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生命创造精神的哲学因缘
从时间上看,新是相对于故而言的,是在时间流动中呈现的变易。古代哲学有会通适变的思想,在这个意义上,新就是要避熟。从空间上看,新是相对于时尚风习而言的,中国古代孤迥特立、独立不羁的哲学思想就强调对世俗的超越。在这个意义上,新又是要避俗。避熟和避俗就是避免成法,但要真正做到戛戛独造、别故致新,必须要遵循一种活法,就是从自己的心灵出发,一任性灵自由挥洒,宣畅自己的内在创造力。不必追摹古人,不必仰息时尚,我手写我口,我书吐我心,发我之肺腑,吐我之肝胆。人心不同,其异如面,从自己的真实生命、真实体验出发,就会时时新,日日新,无往而非新鲜通灵。清代画家邵梅臣说:“诗中须有我,画中亦须有我,师事古人则可,为古人奴隶则断乎不可。”[1]石涛更沉着痛快地说:“此道见地透脱,只须放笔直扫,千岩万壑,纵目一览,望之若惊电奔云,飘摇自起。荆关耶,董巨耶,倪黄耶,沈赵耶,谁与著名?余常见诸名家,动辄仿某家,法某派,殊不知诗与画,天生自有一人执掌一人之事,必欲实求其人,令我从何处说起。”[2]
“一人执掌一人”是艺术独创性的根本,但艺术家每每不能“执掌”自己,内在创造力掩而不彰。艺术家也是平常人,他与世委蛇,蹈乎俗见,传统的观念挤压着自己,社会文化如一团厚厚的烟瘴笼罩着自己,如果他只凭这种心灵去染指艺道,就绝不会创造新颖的艺术,只能饾饤古人,取媚习尚,因为被势利俗见缠绕的人是不真实的人。庄子把这叫作“丧我”;佛家把人平时的心灵称为“依他心”(他即缘,依他即依众缘而起);中国哲学强调,欲望化、社会化的人只是偶然的人,真实自我才是必然的人。“天生自有一人执掌一人之事”,其实就是人寻回自己的天赋人权,从一己的真性出发。世界没有两片相同的绿叶,新颖是人心灵的发现,中国艺术的新颖强调的是生命体验。
中国艺术论认为,要创造新颖的艺术,必须除却来自物我两方面的束缚,如同诗人艾略特所说的要经过一个“非个人化”的过程。归复自己的本我,焕发艺术独创精神。老子把本我称为“婴儿之心”,禅家称为“平常心”,李贽说它是“最初一念之本心”,王国维从审美的角度称之为“纯粹观照之主体”。
道禅哲学认为,这种归复本我的过程,只能诉诸心灵的证入,以真实的心灵去体悟,多强调静默的观照。但在艺术中,虽然强调心灵的真实体悟,但并非仅仅是静思默照,而是将内在的静思和外在的观照结合起来,要求艺术家从具体的感性生命出发,把观物作为艺术创作的起点。中国艺术虽然强调发抒性灵的功能,但又反对直接的情感宣泄,外在世界给艺术家提供了净化和深化生命的天地,王国维说:“非物无以见我。”没有外在感性生命的作用,就无法发现自己的真实自我。同时,古代审美心理学强调,人在进入观照之前,处于一种迷蒙的状态中,无法发现自己的创造生机,在森罗万象的撞击下,才能心为之动,意为之开,从心灵的幻影中走出。
王羲之诗云:“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这联诗道出了中国艺术创造精神的根源。到自然生命中寻求创意,自然生命在主体的观照中焕发新的生命,而主体也在自然的撞击中回到生命之所,通过对物的真实生命的发现而发现真实的自我,打开创造的闸门。
许多艺术家谈到真实自我发现、创造力迸发瞬间的感受。北宋董逌在评李成画时说:“咸熙盖稷下诸生,其于山林泉石,岩栖而谷隐,层峦叠嶂。欹崒嵂,盖其生而好也。积好在心,久则化之,凝念不释,殆与物忘,则磊落奇蟠于胸中,不得遁而藏也。它日忽见群山横于前者,累累相负而出矣,岚光霁烟与一一而下上,漫然放乎外而不可收也。盖心术之变化,有时出则托于画以寄其放,故云烟风雨雷霆变怪亦随以至,方其时忽乎忘四支形体,则举天机而见者皆山也,故能尽其道。”[3]这是一段庖丁解牛式的解说。
明谢榛曾谈及与朋友一道游北京西山之经历:“夜投碧云寺,并憩石桥,注目延赏。时薄霭蒙蒙,然涧泉奔响,松月流辉,顿觉尘襟爽涤,而兴不可遏,漫成一律。及早起临眺,较之昨夕,仙凡不同。”[4]
清恽南田说:“桃源,仙灵之窟宅也,飘渺变幻而不可知。图桃源者,必精思入神,独契灵异,凿鸿蒙,破荒忽,游于无何有之乡,然后溪涧桃花,遍于象外。”[5]
从这些描述中,透露出中国艺术追求生命体验创新性的重要消息:
一、陌生感。我非昔日之我,似乎是一个陌生的对象。物也非昔日之物,如谢榛所说“较之昨夕,仙凡不同”。物我均在审美体验中呈现,我完成了从一般主体到审美主体的超越,物也从实用对象而变成审美对象,物我双方结成了一种审美关系,物通过我而存在,我也通过物而存在,物我双方同跳着一个脉搏,同击着一个节奏,最终凝结成一种“灿烂的感性”。
二、惊奇感。第一则中的“他日忽见”即此感受,一种纯然陌生的东西突然呈现,引起心灵的惊悸。第二则中的“较之昨夕,仙凡不同”的感受,也是一种惊奇感。庄子曾这样描绘纯粹体验中的发现,他以一个木匠的体验来说此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这种得心应手的体验,是独立的、新奇的、不重复的。庄子认为悟道的过程也就是发现新颖生命的过程。《庄子·知北游》中所讲的一个故事耐人寻味:“啮缺问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言未卒,啮缺睡寐。被衣大说,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进入无为不言的境界,一片天和,“不以故自持”,眼睛就像“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真是不可思议。对道的体验是一种发现和创造,是敞开被知识遮蔽的世界,世界如朝阳初启,沐浴在一片光亮之中。
三、光明感。岚光烟霞相与优游,这是自然的光明,也是心灵的光明。进入体验高峰的境界,心灵沐浴在一片光亮之中,真实的生命无所遮蔽。精神贯注处,天地生生之气,自然烟云秀气,都向这境界奔涌。这是一种彻悟之后的体验。人若臻于彻悟之境,生命便会沐浴在神圣的光亮之中,心如智慧大海,朗照如如。中国佛学对此有丰富的表述,如澄观说:“富有万德,荡无纤尘,湛智海之澄波,虚含万象;皎性空之满月,顿落百川。”[6]真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只是光明朗照而已。中国审美体验的光明感,是生命的展露,创造力的展露。这种光明感所凝结成的意象也带有光明的特点,鲜活通灵,玲珑透莹,精神四溢,生意滔滔。
这陌生感、惊奇感、光明感,都因人们来到一个完全新颖的世界中,这里的一切都焕发了新颖的生命,桃花更明媚,溪涧更清澈,松月更明亮,竹子更娟秀……在这里,“处处通灵,处处醒透,处处脱尘而生活”。陌生是因新而感到陌生,惊奇是为新惊奇,光明更是在新颖生命映照下的特有感受。叶燮说:“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又安在诗人之言之!可征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诗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会意象之表,而理与事无不灿然于前者也。”[7]具有独创性的艺术作品只有在心灵的体悟中才能获得。方东美曾描绘过这种境界:“透过神奇创意,而表现出一个光辉灿烂的雄奇新世界。这个世界绝不是一个干枯的世界,而是一切万物含生,浩荡不竭,全体神光焕发,耀露不已,形成交光相网、流衍互润的大生机世界,所以尽可洗涤一切污浊,提升一切低俗,促使一切个体生命深契大化生命而浩然同流,共体至美。”[8]
这里涉及几对关系,值得揣摩:
一是新与故。审美观照中创造的新颖意象,唤起人惊奇、陌生的感受,但在另一方面,这其实又是对自己真实自我的回归,体验只是发现本来属于自我的东西。对于新与故这对矛盾,王夫之的话对我们颇具启发,他说:“无恒器而有恒道也。”“天地之德不易,而天地之化日新。”天不变则道也不变,天地中蕴涵着永恒的精神,中国艺术就是以瞬间体悟永恒为根本宗旨。清张商言说得好:“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余谓以禅喻诗,莫出此八字之妙。”“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为《二十四诗品》语,眼前的流水潺潺,清晖泻落,其实就是昨日乃至永久之前的水月,它是一片亘古的天地,时空没有给它筑起一道差异的墙,因此从体道的角度看,艺术的新颖生命其实是对故我的发现。然而,以艺体道,道虽同,而生命呈现形式不必同,通过体悟虽然发生的是一个故我,但其从来没在我心灵中照面,只是在慧心独发中灵光一闪,是一种崭新的故我。故此,王国维将审美意象视为“须臾之物”。
二是己与受。新颖的意象是人的生命和外物交融的结果。在己与受这对矛盾中,己是根本。桃花更鲜艳,溪涧更清澈,这种对象的超越,是在主体生命浸染下完成的,一如王夫之所言:“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人把对象变成了生命实体。故中国艺术论强调艺术之新的根本是生命体验之新。但古代艺术家又总是强调归于自然,彻底向客体的彼岸靠近,主体通过一种“被动的感悟”而达到精神涅槃。不过这并不是削弱主体的作用,而是要在外在生命刺激下更好地调整心灵节奏,从而以花落鸟飞为自己的性灵,因此,新颖的艺术生命是内成和外生结合的产物,其中以内成为主。
三是群与孤。美国当代美学家闵斯特堡在《艺术教育原理》中指出,以孤立的心灵去观照对象,从而将对象从诸多联系中孤立出来。艺术品一经形成就成为一种孤立的艺术,不会有任何重复。而中国艺术理论也强调孤立性,整个艺术体验过程被描绘成迥出天机、参乎造化的过程,但中国艺术论又强调艺术的“群体功能”,“诗可以群”可以说是一以贯之的宗旨,这是伦理文化在艺术中的反映。由此,独与群构成一对矛盾。中国艺术家要创造“人人胸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的艺术,“人人胸中所有”是说其共通性,“人人笔下所无”是说其独创性。如何实现共通和独创的统一呢?审美体验若能归复自己的真实生命,就是归其性,性是共通的,人能归复于本性,即使是单个的感知也具有普遍性。芸芸众生,纷纷世态,均可以一己之心去沟通之,以己之心推及他人之心,以人之情推及天地之情,所谓“以一性一情周人情物理之变”[9]。宋张耒说:“夫诗之兴,出于人之情,喜怒哀乐之际,皆一人之私意,而至大于天地,至幽之鬼神。”[10]
[1]《画耕偶录》,见《中国画论类编》本。
[2]石涛为其友人刘小山所作山水之题跋,见汪绎辰《大涤子题画诗跋》。
[3]《广川画跋》卷六《书李成画后》。
[4]《四溟诗话》卷三。
[5]《南田画跋》,见《瓯香馆集》卷十一。
[6]《大方广佛华严经疏》卷一,见《大正藏》第三十五册。
[7]《原诗》内篇下。
[8]《中国文化论集》,台湾幼狮文化事业出版公司,1985年。
[9]王夫之《四书训义》卷十一。
[10]《柯山集》卷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