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在光亮中化生

第三节 意象在光亮中化生

胡应麟说:“禅则一悟之后,万象皆空;诗则一悟之后,万象冥会。”胡应麟这样看禅悟和诗悟之间的区别,有欠精审,因为禅宗并非是归于绝对的空寂虚无,禅宗在于创造一种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的境界,让世界自在彰显。但他指出“诗悟”——审美妙悟,是一种物我冥会的体验活动则是颇有见地的。审美妙悟就是在内心本明中,建立一种适宜的物我之间的关系。光明澄彻的境界,是自我性灵的栖所,也为万物提供了一个居所。在这境界中,提升了自我性灵,也让万物浸被光辉,去除物我之间的一切冲突。王国维所谓去除“规矩限制”之处,将对象提升到和人相互照应、交相契合的境界,用佛经的话说,叫作“交光互网”,物我在光明境界中相款相合。

一、在光明中提升性灵。通过体悟使心灵达到光明的境界,是产生艺术意象的基本前提。光明境界可以拓展心空,去除滞碍,臻于诗意的洞悟中。在中国哲学史上,对一道理领会透彻,常以光明形容之。如朱熹说,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可以达到“一旦豁然贯通”的境界,这是一种深沉的灵魂震荡,是一种浓厚的诗意境界。宋儒张九成也谈到过此种境界,据宋蔡梦弼《草堂诗话》载:“横浦张子韶《心传录》曰:读子美‘野色更无山隔断,山光直与水相通’,已而叹曰:‘子美此诗,非特为山光野色,凡悟一道理透彻处,往往境界皆如此也。’”诗境和人格境界的极致都是光明朗照的境界。

王阳明的弟子聂双江曾谈到自己的切身体会:“狱中闲久,静极,忽见此心真体光明透彻,万物皆备。”[1]明儒高攀龙也谈到过这方面的体会,他曾在杭州,一日舟中静坐,读书半日,倦极而睡,睡觉复坐,久之,“电光一闪,通体透明,遂与大化融合无际,更无天人内外之隔,至此,见六合皆心”[2]

诗家多言及此中境界。蔡小石《拜石山房词序》云:“夫意以曲而善托,调以杳而弥深。始读之则万萼春深,百色妖露,积雪缟地,余霞绮天,一境也。再读之则烟涛洞,霜飙飞摇,骏马下坡,泳鳞出水,又一境也。卒读之而皎皎明月,仙仙白云,鸿雁高翔,坠叶如雨,不知其何以冲然而澹,翛然而远也。”诗悟之透彻处,如皎皎明月,整个宇宙似为之照彻。

二、物我在光亮中照面。在中国美学看来,人平时目中所见、耳中所闻,无往而非物,然而这物又是异在之物,处于和人相互制约、相互冲突的状态中。因人心灵尘染重重,其所见之物往往和人的欲望相对位,物只是一实在之物。匍匐此物之下,只能如庄子所说的,是“物于物”,受物之牵制,这样既使主体尘染加重,又使万物之灵从我眼中遁逃。再者,由于主体不能“澄怀”去“味像”,此时主体处于一种“蒙昧”状态,只能观物之表,不能观物之神;只能观孤立存在之物,不能观物之全。物是异在的对象。

而在审美体验的状态中,去除一切障碍,返归心灵之本明,这样就消除了和物的对立,人以自己的真实生命站到了物前,物不是那种导人以利欲智惑的对象,而成了亲近永恒的生命本体。只是在此时,物我均在光亮中照面了,我在光亮中敞开生命,物也在光亮中呈现,如黄庭坚所说的“万物森然出于一镜”,张怀瓘所说的“百灵俨其如前,万象森其在瞩”,物由异在变成了亲近的存在。

王阳明那则著名的观花之喻就透露物我在光亮之中照面的思想:“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万物静观皆自得,物我均从“寂”中走出,“一时明白起来”,万物以光亮映照心灵,我心亦以光亮映照万物,光明的心灵于是成了万物的居所。此时物不在人的心外,成了和人生命相关的世界。王阳明从他的心学立场出发,认为心外无物,他认为:“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他吉凶灾祥。”万物只在灵明之心中驻足。

王阳明的思想与中国美学中的光明境界观颇有共通之处。因为中国境美学强调体验,强调在体验中沟通物我、浑然化一,因此这种境界的提升过程只能在心灵中完成。必须胸中廓然无一物,然后烟云秀色,与天地生生之气自然凑泊,笔下幻出奇诡。烟云秀色之奔涌只有在净明之心中才能出现。

三、我照亮了万物。平时的我只能见到物的幻象,但当廓去这层迷雾,我却能见到一个真实的物,我照亮了万物,或者叫作我发现了万物。王夫之说:“心目之所及,文情赴之,貌其本荣,如所存而显之,即以华奕照耀,动人无际矣,古人以此被之吟咏,而惊采即绝。”[3]以心灵的“华奕照耀”,万物变得“动人无际”,这华奕光辉,透过个体人事的重重迷瘴,将一片清光,散入万象,整个宇宙似乎都沐浴在这光环中。石涛说,作画用墨要于“混沌里放出光明”,移之以评审美观照,正相凿枘。

在中国美学看来,万物自明,白云自白云,青山自青山,花自飘零,水自流,古诗所谓:“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岑参《山房即事》)“叶落风不起,山空花自红。”(陈师道《妾薄命》)正是:物本自明,不劳人照。然而又何以言我照亮了万物?这是因为,平时的我处于一种蒙昧的状态中,性自遮蔽,与物相分离,而物自存在,不关我心。而当心灵达到光明朗洁的境界时,我便以生命之光去照耀万物,发现万物,重组万物,提升万物。

四、意象于光明中化生。中国艺术家每每谈及此种体验,唐岱《绘事发微》:“邱壑融会胸中,自得六法三品之妙,落笔腕下眼底一片空明,山高水长,气韵生动矣。”山高水长在一片空明中诞生。叶燮也多次谈到此境:“所谓言语道断,思维路绝,然其中之理,至虚至实,至渺至近,灼然心目之间,殆为鸢飞鱼跃之昭著也。理既昭矣,尚得无事乎?”“遇之于默会意象之表,而理与事无不灿然于前者也。”(《原诗》内编)在心灵的“跃然”“灿然”之间,鸢飞鱼跃,理足事涌,意象昭昭然欲出矣。清况周颐描绘此境尤生动:

人静帘垂,灯冷香直,窗外芙蓉残叶,飙飙作秋声,于砌鼎相和答,据梧冥坐,湛怀息机。每一念起,辄设理想排遣之,乃至万缘俱寂,吾心忽莹然开朗如满月,肌骨清凉,不知斯世何世也。斯时若有无端哀怨,枨触于万不得已。即可察之,一切境象全失,唯有小窗虚幌、笔床砚匣,一一在吾目前。此词境也。三十年前,或月一至焉,今不可复得矣。[4]

此词境,即悟境,乃光明之境。在悟中虽归于静,然并非死寂,无端哀怨缕缕出,不尽怅惘源源来。心瞩万象,万象归心,物我默会于静寂的跃迁中。


[1]《明儒学案》卷五十八《东林学案》。

[2]《明儒学案》卷十七《江右王门学案·聂豹传》。

[3]《唐诗评选》卷五,见《船山全书》第十四册。

[4]《蕙风词话》卷一,王幼安校订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