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复生命的本明

第一节 归复生命的本明

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词是一首空灵中有妙音的杰作: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笑,不知今夕何夕。

中秋的洞庭湖、青草湖,洁净无尘,通体透灵,碧空万里,天地澄明。开始的三句为全篇奠定一个基础。于是诗人展开奇妙的思绪,在这月夜湖中,月光照水,水映月光,水天共色,心物同影。月溶溶,水溶溶,我心也溶溶。在空明的世界中荡去机心,荡去尘染,表里(外物、内心)都澄澈。下片转而写自己的身世,突出肝胆皆冰雪的体验,月光透明,湖水透明,我心也透明,我以自己清洁的心灵去面世,我以灵魂的孤光独照人生坎坷的路。沧海茫茫,我自悠闲,扁舟一叶,独临万顷,全词都浸透在空明澄澈的氛围中。既放旷高蹈,又暗自抚慰,妙音远闻,成一代绝品,全词浸透于一片庄严的光亮之中。

这光亮正是中国生命哲学孜孜追求的目标。乌斯纳《神名论》说:“对光的崇拜编织成整个人类的存在。”在中国哲学中,光明也常常与人类对存在的思考联系在一起,尤其在道、佛哲学中,光明意味着真实生命。中国哲学假定人的“真我”“本觉”世界是个光明的世界,人之初生,处于一片光明的沐浴之中,如老子所说的“婴孩”之心,洁净无尘,孤光自照,穿透混沌,于是世上诞生了一颗光明的种子。然而人漫长的生存过程,却是光明不断被遮蔽的过程,社会文化的烟瘴向这明镜涂上它脏乱的颜色。庄子干脆把文明的历史视为黑暗蔓延的历史,光明被遮蔽,留下的是一个个黑暗的心灵,以及一个被黑暗包裹的文化世界。

中国哲学家犹如高尔基笔下燃心为火的英雄丹柯一样,都坚信人类“要有光”,不放弃寻找光明的努力,无论是老庄还是禅宗的大师们,都自信自己是拯救人类的使者,是还人以光明的圣哲。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这些先哲们要在黑暗的寂静中,透过苍穹的隙罅,拉开黑暗的铁幕,播下光明的种子。

老子认为,大道本明。《老子》十六章云:“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万物纷然,只是其表象,其根源则渊默、永恒而光明朗照。人应虚静自处,消解一切束缚,归复万物之中,从而入于道之大明之上。五十六章云:“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不露锋芒,从纷纷扰扰中超然而出,从而归复大道,在道的光明中与万物融成一片。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能灭万年愚。

庄子从生命体验的角度,强调悟道的过程,就是从无明而走向道的光明的过程。《大宗师》云: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耶?”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在这段话中,庄子将悟道的过程描绘为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彻─见独的不断超越过程。“外”就是排除、抵制,“外天下”就是超越外在世界而转向自身;“外物”,即从物的束缚之中解脱出来而走向真我;“外生”是超越俗情杂念而达到无限。经过这些排除抑制的漫长过程,达到“朝彻”。所谓“朝彻”,成玄英云:“死生一观,物我兼忘,豁然如朝阳初启,故谓之朝彻。”“天下”“物”“生”使灵性滞碍,本我遁形,处于幽昧之中,而经过此种超越,即去除心灵的遮蔽,来到一片光亮之中。这光亮的世界就是“道”的居所。《在宥》又谓:

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

王先谦云:“至人智照如日月,故名大明。”这光明是在静默玄冥中吐露的,所以光明为阳,窈冥为阴。静默的光明是人生命的大明,它也是在解脱“内”“外”“多知”等多种束缚的体验过程中获得的。

庄子以“朝彻”“大明”等描绘悟道的终极体验心理,并不是比喻,因在庄子看来,光亮本来就是道的特征,大道幽眇恍惚,而又光耀不绝,人去除遮蔽,就从幽昧中走出,来到道的光芒之中。《庄子·庚桑楚》云:“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宇”即心灵,庄子或称之为“灵府”“灵台”。“泰定”即虚静。“天光”即自然之光,乃人之本明。人能虚静自处,则可归复本我,寻回真明,这样便能“人见其人”。人只有在生命的光亮照耀下才能显示自己的本我。平时的人是被黑暗包裹的人,被黑暗包裹的人是虚假的人,而只有沐浴在本明光亮之中的人才是真实的人。故庄子反复声称:“莫若以明。”为了求得这道之明、本我之明,庄子提出要“葆光”。《齐物论》云:“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郭象注云:“任其自明,故其光不蔽也。”所谓“葆光”,就是修炼自我,去除染污,从而灵根自耀。“生者,德之光也”,是庄子哲学中最重要的界定之一。庄子认为,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盏灯,都有自己的光芒,欲望、知识可以遮蔽这光芒,但无法消灭这光芒。人的生命之光是不灭的,一切众生都有光,这哲学的玄思,与大乘佛学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之论相似。没有这一假定,一切“养生”“达生”“葆光”都是没有意义的。

光明是佛教最为重要的意象之一。同样,光明在这里也非比喻,而被视为心灵中的真实存在。佛光普照,万法一如,佛教要在这光明中使众生灵光自耀,迥脱根尘。佛性如日轮升空,光明照耀,洁净纤尘,众生于光明沐浴中共渡刹海,所谓“一微尘里大宝藏,十方虚空悉充满,普放光明照尘刹,蒙光触者烦恼除”。佛家认为,一切众生处于无休止的苦海之中,人生痛苦的总根源就在于“无明”。“无明”是佛家十二因缘说的核心,“无明”就是对佛性真如的愚昧无知,人的内在世界处于一片幽暗的冲动之中。而佛家认为,一切众生本自有佛性,均具有圆明之觉体,“心性即光明”。人因对佛性的蒙昧、对欲望的贪恋,而自蔽光明,具障真性,智慧的灯熄灭了,处于阴暗的笼罩之中。佛家就是教给人迥脱根尘、体露真常的方法。

如禅宗把众生光明的失落看成自我生命的失落,把灵光显现看成是重新回到自己的生命之所。如同庄子一样,禅宗也倡导通过诗意的体验去到达光明彼岸,强调创造一个朗如秋月、皎如明镜、不染六尘的心境,达到大圆镜智。慧能说:“一切众生自蔽光明,贪爱尘境,外缘内扰,甘受驱驰。”玄觉《永嘉证道歌》说:“心镜明,鉴明碍,廓然莹彻周法界,万象森罗影现中,一颗圆光非内外。”均强调人人具有“灵明空寂”之觉性。

光明也是宋明理学追求的崇高精神境界。宋明理学极力推重《中庸》之“极高明而道中庸”“明则诚,诚则明”的理论,认为高明之心可以真体内著,渊涵无尽,从而光明发越,释放本我之心。程子见周敦颐静坐春风中,言其“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1],此被视为圣贤气象。张载《集义斋诗》云:“川流有本源源听,月入容光处处明,此道几人能仿佛,浪言徒遣俗儒惊。”[2]邵雍说:“以物观物,性也;以我观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因我则情,情则蔽,蔽则昏矣;因物则性,性则神,神则明矣。”[3]朱熹说:“心之全体湛然虚明,万理具足,无一毫私欲之间,其流行该备,贯乎动静,而妙用又无不在焉。”王阳明也将“光明静寂”作为其“良知”的存在状态,他形容为“如明镜然,全体莹澈,略无纤尘染着”[4]。他在《答陆原静书》云:“照心非动者,以其发于本体明觉之自然,而未尝有所动也。”[5]

从无明到光明,就是从非我走向自我。以光明表现真实生命,还出于更深刻的哲学原因。中国哲学认为,人们在心灵中重现光明,不是为了炫耀,如老子说,圣人“光而不耀”,《庄子·刻意》也云:“光矣而不耀。”另一方面,心灵明镜之圆成,也不只是暗自返照,保有自明,中国哲学强调,光明的获得不是为了培育封闭的心灵,而是为了使生命放射更灿烂的光芒。《老子》五十二章还对光、明二字进行了区分:“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为袭常。”吴澄注云:“水镜能照物谓之光,光之体谓之明。用其照外之光,回光照内,复返而归藏于其内体之明也。”可见,明是体,光是用。明之返归正是为了向外照射,佛家所谓:“一真一切真,万镜自如如。”人在光亮中敞开生命,打开真的门户,从而吞吐大象,含纳山川,使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都在灵光中耀现。前人有诗云:“半在小楼里,灵光满大千。”颇能概括光明心境的外射能力。

在中国思想史上,也曾有人慨叹过,一人之心灵复现光明,犹如点燃了一盏生命之灯,而乾坤广大,日月并明,人置于其中,如日下之孤灯。所谓以灯比日,不亦微乎!司空图诗云:“却怕他生还识字,依前日下作孤灯。”[6]但是,正是这稀微之光,可以和日月并明、天地同辉,以自己的光明和同于宇宙之光明之中,所谓和光同尘,相互映照。人能揽宇宙之光尽入胸怀,于是心之光即是宇宙之光,心如一轮皎洁,以生命的光芒照彻寰宇。扬雄《太玄·太玄文》说:“君子高明足以覆照。”光芒四达并流,无所不至,上原于天,下至于地,溥遍万物,所谓“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禅宗则云:“明镜高台,即能照万象,万象即悉现其中。”“心灵绝兆,万象齐照,体斯理者,不言而遍历法界,不用而功益玄化。”华严宗对此解释更是别出心裁,澄观说:“余曾萦两面镜,鉴一盏灯,置一尊容,而重重交光,佛佛无尽。见夫心镜互照,本智双入。心中悟无尽之境,境上了难思之心,心境重重,智照斯在。”[7]一盏心灯,置于万千镜灯之中,因而交光互网,镜中有镜,重重无尽。一光一切光,一切光尽入一光中,智照圆满,无所不在,成一“因陀罗网”。陆象山云:“一是即皆是,一明即皆明。”[8]此之谓也。


[1]据朱熹《近思录》卷十四。

[2]据《全宋诗》卷五百一十七第九册,第6288页,北京大学出版社。

[3]分别见《皇极经世全书·观物外篇》卷十和卷十二。

[4]《传习录》上,见《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3页。

[5]《传习录》中,见《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第65页。

[6]司空图《狂题》十八首之六,见《司空表圣诗文集》卷三。

[7]《华严经疏》卷三。

[8]《象山全集》卷三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