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生命之光观照
光明是对自我生命的回归,这一结论却使我们对中国传统的审美方式“观照法”有了新的认识。中国人的审美观照原本是与对光明的推重蒂萼相生的。中国美学常把审美认识叫作观照,在这里,认识的主体就是灵光四耀的真实生命,而观照的方式就是让生命之光映照万物。是以心去照,而不是靠外在的感官,如庄子所说的“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气即是光明澄澈之心。照是物我之间的冥然相合,心光所射,四表无穷,而万物均映照于心灵的明镜中。审美认识过程是光明浸被的过程,审美观照法实际上是一种生命体验法。这与西方传统的审美认识方式是有根本区别的。
“观照”一语,本出自佛门,《坛经》(宗宝本)云:“汝若不自悟,等起般若观照。”“善知识,智慧观照,内外明彻,识自本心。”僧肇《般若无知论》云:“观照般若,照理照事故。”净觉《楞伽师资记》:“调心唯务浑仪,师独明其观照。”佛教中的观照强调以智慧去照见事理,又称般若观照。佛教有所谓三学(戒定慧),戒是持戒律,定是禅定,慧即是这个般若智慧,永嘉玄觉说:“非戒不禅(定),非禅不慧。上既修定,定久慧明。”(《五灯会元》卷三)这观照,是一种内观法,即在内心朗照如如,知解佛性,放出智慧光芒,照彻无余法界。佛教之所以将印认佛性真如的过程称为“照”,乃是强调认识佛性的本体应是光明朗照的本体,无瑕无染,湛然天真;同时也强调认识佛性的心理展开过程应是以洞悟为主要特点,以自我生命去契合无边法界。
中国美学借观照来表示审美认识的一种方式,有时直接简称为“照”。王昌龄《诗格》云:
诗有三格,一曰生思,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力疲智竭,放安神思,心偶照境,率然而生。……
夫作文章,但多立意。令左穿右穴,苦心竭智,必须忘身,不可拘束。思若不来,即须放情却宽之,令境生。然后以境照之,思则便来,来则作文。如其境思不来,不可作也。
王昌龄这里提出的照的方法,就是一种直觉感悟的方法,不是目观其物,而是心观其境。观照,又被称为镜照,将审美主体比喻为丝毫无染的明镜,而认识的过程只是以镜照物,不劳心智,任自我生命流淌,任物我在直觉感悟中达到深沉契合。
《老子》中就涉及镜照法,第十章云:“涤除玄鉴,能无疵乎?”“玄”即“道”,“鉴”与“镜”同,即镜子。这句话包括两层意思:一是涤除,去除染污,创造一个光明莹洁的心灵;另一是玄鉴,即让玄妙的道映照在心灵的明镜上,此即佛家所说的观照。涤除是体之立,玄鉴是用之行。《淮南子·修务训》云:“执玄鉴之心,照物明白。”正道出了老子“玄鉴论”的基本特点。《老子》十六章云:“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观复”即观照万物的本源,“观”即心灵之照。庄子倡导心斋坐忘物化的认识方式,认为:“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庄子·天道》)这与老子的“玄鉴论”意思相似。禅宗将体悟之心称为明镜高台,禅有四智之说,四智中最高者乃“大圆镜照”,即如大圆镜般的智慧,慧海释云:“湛然空寂,圆明不动,即大圆镜照。”(《大珠禅师语录卷上》)白居易说:“定慧相合,合而后明,照彼万物,物无遁形,如大圆镜,有应无情。”[1]心无妄念,不近人情,进而以大圆镜去照耀万物。宋黄庭坚说:“夫心不能牵于外物,则其天守全,万物森然,出于一镜。”[2]明谢榛说:“夫万景七情,合于登眺。若面前列群镜,无应不真,忧喜无两色,偏正唯一心,偏则得其半,正则得其全。镜犹心,光犹神也。思入杳冥,则无我无物,诗造玄矣哉!”[3]
中国美学中的镜照说,可以分为磨心若镜和以镜照物两部分,在此二者中,前者是根本,如王阳明所说:“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4]无此镜者则无此照。因镜照是人的全部生命发出的光芒,故能穿击万物,具有巨大的艺术穿透力和含容力。唐姚崇《执镜诫云》:“执镜者取其明也,夫内涵虚心,外分朗鉴。”[5]正此之谓也。《世说新语·言语》谓:“何尝见明镜疲于屡照,清流惮于惠风。”在明镜的照耀下,外物无以遁形。
镜照万物的过程,是以我之生命合万物生命的过程,由于归于内心本明,则能契合万物,因而物我融合无间,了无滞碍,自在圆成。古代美学将此称为“心印”。《庄子·应帝王》:“圣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将”即“送”,不送不迎,即照物而心不妄动,只是静契默应,智光所及,万物露而不藏。古代画论多言及此,郭若虚云:“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系乎得自天机,出于灵府也。且如世之相押字术,谓之心印。本自心源,想成形迹,迹与心合,是之谓印。”黄庭坚《东坡墨戏赋》说:“东坡居士,游戏于管城子楮先生之间,作枯槎寿木、丛篠断山,笔力跌荡于风烟无人之境;盖道人之所易,而画工之所难。如印印泥,霜枝风叶,先成于胸次者欤?”
若进而言之,中国美学中的观照法有以下几个理论层次,这反映出中国审美方式的一些特点:即强调审美观照是一种智慧观照,而不是理智认识;是静观默照,而不是枝枝节节之理解;是独立之观照,而不是世俗之认识。
第一,慧照。慧能说:“定即定其心,将戒戒其行。性中常慧照,自见自知深。”以智慧相照,而不以理智相照。在佛家,“观照”一语,本就含有以智慧相照(般若观照)的意思。“理照”是人对世界的一种概括,尽管其再精致,但究竟不能反映浑沌世界之全,只能割裂万物。而慧照,即以大智慧、以生命之全去印认世界生命秩序,是一种生命观照。这反映了中国哲学强调以生命去体验的特点。明僧真可《心经说》说:“夫智慧之与聪明,大相悬绝。聪明则由前尘而发,智慧则由本心而生。故聪明有生灭,而智慧无依倚也,所以不生灭耳。”[6]聪明理智是妄念,以妄念去观物,只能说是妄照。妄照只能得妄象,真意遁逃也。《庄子·徐无鬼》云:“尽有天,循有照。”成疏:“顺其自然,智自照明。”循而照之,即排除外在一切束缚,循顺生命的原有肌理去观物,合天地之精神。正是佛家所谓“慧明普照微尘刹”也。
王阳明在《与黄勉之书》(二)中赞黄书之说:“以良知之教涵泳之,觉其彻动彻静,彻昼彻夜,彻古彻今,彻生彻死,无非此物,不假纤毫思索,不得纤毫助长,亭亭当当,灵灵明明,能而应,感而通,无所不照,无所不违。”他虽谈的是良知之特点,其不假思索的慧照特点正与审美相通,艺术家在实践中每每谈及此。如清陈仅《竹林答问》:“大凡作诗,无执笔寻诗之理,一题入手,先扫心地,一片光明,心使万邪悉屏,然后从容定意,意定而后谋局,局定则思过半矣。”
第二,寂照。禅宗有寂照之说,宗白华先生说:“禅是动中的极静,又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寂照是一种静照、静观。苏轼《大悲阁记》:“及吾燕坐寂然,心念凝默,湛然如大明镜。”湛然不动心自照,无为有处灵自明。寂照乃是空灵不昧之照。静对动言,空对有言,胸中空无一物,才能映物圆如太虚,临机湛如明镜。苏辙《论语解》说:“贵真空,不贵顽空。盖顽空则顽然无知之空,木石是也。若真空,则犹之无焉。湛然寂然,元无一物,然四时自尔行,百物自尔生,粲为日星,滃为云雾,沛为雨露,轰为雷霆。皆自虚空生,而所谓湛然寂然者自若也。”艺术寂照之过程,非如佛门四大皆空,而是以空映有,在空中有活泼泼的生命。《庄子》说:“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
第三,孤照。审美观照活动是一种深沉的审美体验活动,此时主体迥然独立于尘世之上,而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因此观照是一种孤照。在超言绝象、忘我忘物中,灵源独耀,真常呈露。熊十力《新唯识论》:“是故照体独立,而可名为智矣。”自注云:“心既不是物质化的,所以是个觉体精明之体,而独立无倚的,因此把它名之为智。”独是观照主体的基本特点。禅宗盘山宝积禅师以“心月孤圆,光吞万象”来形容独立无待之特点,很形象。心灵超然物外,如一轮孤月静照寰宇,无所依待,又无所不照。所以刘勰将艺术创作者称为“独照之匠”,庄子的“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境界成为后代许多艺术家所推重的境界,独参造化,迥然高蹈是无数艺术家所追求的,在独的境界中,不仅使人们远离世俗,而且使人们以独之心照彻无边生命。恽南田说:“偶一披玩,或如寄身荒崖邃谷,寂寞无人之境,树色离披,涧路盘折,景不盈尺,游目无穷,自非凝神独照,上接古人,得笔先之机,研象外之趣者,未易臻此。”即道出此意。
[1]《八渐偈·明偈》,见《白居易集》卷三十九。
[2]《道臻师画墨竹序》,见《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十六。
[3]《四溟诗话》卷三。
[4]《王阳明全集》卷一《语录》一引曰仁语。
[5]《全唐文》卷二百〇六。
[6]《紫柏老人集》卷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