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林品赏中所体现的生命精神

第二节 园林品赏中所体现的生命精神

计成说:“虽由人作,宛自天开。”这句体现中国园林根本精神的话,包括三方面的内容:人、园、天,亦即涉及三种世界:个体世界、园林世界和天地世界。园林创造的根本目的是表现人的情性,也即是个体世界,园林的诸般景观和人的情性具有密切关系,是用以表现人的情性的符号。而园林创造又须效法天地,从物出发,汲取造化生机,创造园林的艺术世界。因而园林世界与天地世界密切相关。园林中所表现的情性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融天人为一体的独特生命精神,园林家是通过微型化的宇宙去洞见大千奥秘,达到远的超越,故园林是沟通天人的中介。正是在天、园、人的交会处,反映了中国园林艺术家的生命追求。

中国园林建筑乃至花草的布置、假山的设立,一亭一桥一廊,都不是为了纯然的外在设置,它是为人心而设的。在园林中,可以看出中国人的宇宙观,看出其中所蕴涵的人生旨趣。不同的园林,或大或小,或南或北,或堂堂之皇家园林,或寂寞中寺院景观,都是为了人的心灵而创造的,都是在作一篇心灵的文章。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一花一石,实为心存,领者自有佳趣。

中国园林全为心灵而建。孤帆落照中,见青山映带。征鸿回渚处,出渌水荡漾。声凄于夜月,萧瑟乎秋飙。一夜西风,寒生露白。万山深处,影落烟回。都是一片心灵的活境界。与梅同瘦,与竹同清,与柳同眠,与桃李同笑,居然花里神仙;与莺同声,与燕同语,与鹤同唳,与鹦鹉同言,如此话中知己。园中一切,就是心灵的影像。

一、 生命之寄托

中国园林强调寄托。白居易诗云:“天供闲日月,人借好园林。”这个“借”字用得好。中国园林除了实用和审美之外,强调的是安顿人灵魂的功能。园林是人情性的寄托,园林是人“借”来抚慰生命、表现生命的,园林中的一草一木,都是人心灵的寄托。用唐代诗人沈佺期的话说,就是“一草一木栖神明”。

唐独孤及云:

古者半夏生,木槿荣,君子居高明,处台榭。后代作者,或用山林水泽、鱼鸟草木以博其趣。而佳景有大小,道机有广狭,必以寓目放神,为性情筌蹄,则不俟沧洲而闲,不出户庭而适。[1]

独孤及将园林视为“性情筌蹄”,用今人的话说,就是人性情的象征符号。园林是筌蹄,性情是鱼兔,得鱼忘筌,得兔忘蹄,得性情忘园林。园林不以性情主之,则空有园林躯壳,而不具园林灵魂。故园林创造所遵循之思想,不仅有个审美原则,还有个内在生命的原则。

唐符载《长江东池记》赞一座新落成的水体园林:“平澄无边,天空镜明,一来窥临,百骸以清,江湖思远,著人襟灵。”[2]符载认为,东池之作,只在使人登高临远,“著人襟灵”,寄意盆池泉石的意思很明确。唐李德裕酷爱他的平泉,临终之时作《平泉山居诫子孙记》云:“虽有泉石,杳无归期,留此林居,贻厥后代,鬻吾平泉者,非吾子孙也;以平泉一树一石与人者,非佳士也。……《诗》曰:维桑与梓,必恭敬止。言其父所植也。”[3]数十年间,他寄心丘壑,托付性灵,此中一草一木都留下他性灵晕染的痕迹。宋冯多福在《研山园记》中提出“寓意于园”的主张,他说:“酣酒适意,抚今怀古,即物寓景,山川草木,皆入题咏。……夫举世所宝,不必私为己有,寓意于物,故以适意为悦。”

祁彪佳对他私家寓园的点题,也突出了寄寓园林的思想。绍兴城外大约二十里有柯山和寓山,两山隔河相对,祁彪佳便在寓山建园,名此园为“寓园”,取“寓意于山林”之意。他在《寓山注》序言中说:“顾独予家旁小山,若有夙缘者,其名曰‘寓’。”而“寓山之胜,不能以寓山收,盖缘身在山中也”。他说:“至于园以外山川之丽,古称万壑千岩,园以内花木之繁,不止七松、五柳,四时之景,都堪泛月迎风,三径之中,自可呼云醉月,此在韵人纵目,云客宅心。”《寓山注》通篇所论,皆突出了寓意林泉的意思,园不在大,亭不在多,几片石,数朵梅,一湾细水,几簇竹林,就自成景观。在彪佳看来,寓园就是他心灵的天然之居。园中的一山一水,都是他心灵的符号,他精心为一个个景点冠名,其实就是为心灵寻一片安顿之所,他是在为“韵人纵目,云客宅心”。

如寓园中有一景“归云寄”,《寓山注》这样“注解”它的意思:“客游之兴方酣,有欲登八角楼者,必由斯‘寄’,盖以楼为廊,上下皆可通游屧也。对面松风满壑,如卧惊涛乱瀑中,一派浓荫,倒影入池,流向曲廊下,犹能作十丈寒碧。予园有佳石,名冷云,恐其无心出岫,负主人烟霞之趣,故于寄焉归之。然究之,归亦是寄耳。”在这里,彪佳借云来说人,“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故此为冷云,犹如作者之冷心,此一意也;人世苍茫,寓身于宇,来往倏忽,直到暂寓暂归,如同云生云灭,云卷云舒,故“归亦是寄”,作者借此表达人生如雪泥鸿爪之叹,此另一意也;云虽倏忽生变,无所淹留,飘渺而又奇幻,却是那样从容,无所滞碍,人何不住心随意,纵浪大化,寄心于云霭烟霞,得人生之大适也,此又一意也。

彪佳在《读易居》中说:“予虽家世受《易》,不能解《易》理,然于盈虚消息之道,则若有微窥者。自有天地,便有兹山,今日以前,原是培寸土,安能保今日之后,列阁层轩长峙岩壑哉!成毁之数,天地不免,却怪李文饶朱崖被遣,尚谆谆于守护平泉,独不思金谷、华林都安在耶?主人于是微有窥焉者,故所乐在此不在彼。”自有天地,便有此山,然往时登此山之贤人哲士如今又安在哉!唐李德裕酷爱平泉,临终留下遗言,将平泉之一木一石予人,便不是其子孙,然而平泉照样丧失于浩浩的历史长河中。所以,在彪佳看来,造园者不是占有一方天地,不是物质的握取,那永远是空幻不实的,而是寄寓当下的心灵,在于人怡情于此园,所以他所发现的盈虚消息之理,就是“所乐在此而不在彼”。

园林是人的性灵的“借”“宅”“寓”“寄”,这种思想在中唐以后越来越为人们所重视,到了两宋发展到高潮。两宋时,随着文人意识的崛起,文人画风流布于士林,借山川之风物以为自我之襟抱,成为人们普遍的看法。郭熙的可行可望可游可居之说,苏轼的“寓意于物”的观点,都具有这种倾向性。园林作为绘画的姊妹艺术,也逐步将园林作为性灵依托这一思想,作为造园的基本思想。这一倾向影响了中国园林的风格形成,并制约着它的发展。对寄情园林这一面的强调,使得人们在造园、游园、品园中,都不忘这一基本思想。叠山理水要考虑到人心灵的传达,莳花种木也要与士人趣尚节操联系起来,甚至题额名园也散发这种独特的文化气味。北宋晁无咎在济州建归去来园,园中诸景之名,皆取自陶渊明诗文之意,有松菊,取渊明“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意;寄傲,取渊明“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意;倦飞,取“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意;其他如舒啸、临巘、遐观等也是如此。北宋米芾有研山园,园中有海岳庵、宜之堂、抱云坐、小万有、鹏云万里楼、映览等诸景,其用意也在心灵的显现。无锡有名园寄畅园,其名取自王羲之“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诗句,暗寓此园之作是为了寄情娱意的。据明王穉登《寄畅园记》所载,此园各个景区命名,均注意人情性挥洒这一面。知鱼槛出自庄惠濠上之辩;凌虚阁,乃阁之凌虚哉,抑谓人之凌虚哉?二者可能都是。中有斋名含贞斋,因斋前有一孤松孑立,伟岸挺拔,借物喻人、自抒怀抱之意甚明,见此松犹如见“抚孤松而盘桓”的园主。斋下有一室为箕踞室,用王维“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诗意,自另是一番情韵。至于所谓邻梵室、静玄堂,其用意更是不言自明。苏州名园沧浪亭,其名得自于“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园主人苏子美正是借此抒发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的情怀。亭中有濯缨亭表达的也是此意。沧浪亭石柱上有联云:“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俱有情。”这个“情”,就是造园者期望表达的。苏子美说,在这样的园子里,“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厉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明王世贞的园子叫弇山园,他释此名说:“名弇州者,始余读《南华》至所谓大荒之西、弇州之北,意慕之,而了不知其处。”苏州留园,何以名为“留”?因园主姓刘,故名刘园,后改称留园。但此“留”又是一语双关。清俞樾《留园记》颇有点咬文嚼字:“夫大乱之后,兵燹之余,高台倾而曲池平,不知凡几,而此园乃幸而无恙,岂非造物者留此名园以待贤者乎?是故泉石之胜,留以待君之登临也;花木之美,留以待君之攀玩也;亭台之幽深,留以待君之游息也。其所留多矣。岂止如唐人诗所云‘但留风月伴烟萝’者乎?自此以往,穷胜事而乐清时,吾知留园之名常留于天地间矣。”但留风月伴烟萝,烟萝深处,则有心在。所谓“留”者,留的是心,造园者的心,园主的心。是不是可以留住赏园者的心呢?那就要看赏园者的心态了。

二、 生命之愉悦

园林之作,不仅在安顿性灵,还在愉悦情性。园林能给人带来欢乐,这是中国园林艺术追求的基本功能。这和中国人的生命精神是有密切关系的。宋司马光有独乐园,朱长文有乐圃。明潘允端建豫园,即今上海豫园,豫者,悦豫也。明张宝撑建熙园,熙亦即乐的意思。清苏州有逸园、怡园等,皆取一个“乐”字。

游园之乐,人皆有之,然其所乐者却有不同,体现为不同的愉悦层次。祁彪佳说:“旷览者,神情开涤,栖遁者,意况幽闲。”这里就有两种不同的层次:一是一般的登临游览;一是身与之游,心与之会,进而陶然物化,自臻其乐。白居易《庐山草堂记》云:“乐天既来为主,仰观山,俯听泉,旁睨竹树云石,自辰及酉,应接不暇。俄而物诱气随,外适内和,一宿体宁,再宿心恬,三宿后颓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4]白居易这里谈的愉悦可分三个境界,一是“体宁”阶段,这是“外适”,是园林欣赏中所产生的一般愉悦;二是“心恬”阶段,亦即所谓“内和”,“和”是人心和园林妙然相契,即是清高士奇所说的“会心者自得之”。三是物化之乐,亦即庄子所说的“忘适之适”,是“不知其然而然”,这种快乐是整个灵魂的震荡。这三个层次之间存在着一个渐进的过程。从“体宁”到“心恬”,是由外到内,由一般愉悦到较高的性灵愉悦的过程。而由“心恬”上升到物化,则是经过陶然自乐的心灵体验最终冥然物化,达到一种终极快乐。

冥然物化的终极愉悦少有人及,一般的耳目之愉只属于那些走马看花的观光客,而士人在园林品赏中所得到的快乐,或者说所追求的快乐,主要属于第二层次。正是为了这悠然心会之乐,使许多文人留连于斯、吟咏于斯,或“云卧一丘,疏泉艺石,消其胸中块垒”;或是为了解臆骋怀,抚慰现实人生;或是登“开襟阁”,步“得闲堂”,到“怡颜处”,去领略“荡胸送抱”之大乐。园林之用,只是为了陶胸次而已,让不平衡得以平衡,让染污尘垢得以荡涤,让匆促人生变得旷达些、悠闲些。文人赏园品园就是沿此一脉生命之流向前延伸的。南朝齐竟陵王《游园诗》云:“托性本禽鱼,栖情闲物外。萝径转连绵,松轩与杳霭。丘壑每淹留,风云多赏会。”[5]唐陈子昂云:“夫天下良辰美景,园林池观,古来游宴欢娱众矣。……山河春而霁景华,城阙丽而年光满。淹留自乐,玩花鸟以忘归;欢赏不疲,对林泉而独得。”[6]白居易喜建园,其诗云:

朱槛低墙上,清流小阁前。雇人栽菡萏,买石造潺湲。影落江心月,声移谷口泉。闲看卷帘坐,醉听掩窗眠。路笑淘官水,家愁费料钱。是非君莫问,一对一翛然。[7]

静得亭上境,远谐尘外踪。凭轩东南望,鸟灭山重重。竹露冷烦襟,杉风清病容。旷然宜真趣,道与心相逢。即此可遗世,何必蓬壶峰。[8]

诗人与亭台池观悠然心会,在旷然之中发现了“真趣”——自我与大自然的真实生命。苏舜钦在《沧浪亭记》中也谈到“真趣”的问题:“予时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则洒然忘其归。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形骸既适,则神不烦;观听无邪,则道以明。”[9]泉石膏肓,烟霞痼疾,于此园林,子美得生命之真趣,觉今是而昨非。司马光则以园游之乐为至尚之乐:“登高纵目,逍遥相羊,惟意所适。明月时至,清风自来,行无所牵,止无所柅,耳目肺肠,悉为己有。踽踽焉,洋洋焉,不知天壤之间复有何乐可以代此也。”[10]司马光谈的也是一种自由的欢乐。

三、 生命之超越

中国园林艺术家如同其他艺术家一样,有一种自觉的超越情怀,一亭一桥见君闲,一山一石伴君乐。这对园林家来说是不够的。园林家身在方寸之间,心系浩茫阔大之宇宙,他们不溺于园,而是通过园林去达到与天地宇宙的融合。在园林所关涉的三个世界(自我世界、园林世界、宇宙世界)中,园林世界唯其是人性灵所寄、乐意所归,故园林也是人达于宇宙境界的媒介,造园家是将天地之无限生机和博大雄奇收摄于壶天勺地之中,而品园家却通过这壶天勺地领略天地宇宙的无限秘密,由此伸展自己的超越怀抱。

园林中普遍流行着对远的追求。

故居方多闲,时与宾客,尝欲因高引望,以抒远怀。偶爱古木数株,垂覆城下,遂作茅阁,荫其清阴。长风寥寥,入我轩槛,扇和爽气,满于阁中。[11]

凡居山,以怪石、奇峰、走泉、深潭、老木、嘉草、新花视远为幽。[12]

嵌巉嵩石峭,皎洁伊流清。立为远峰势,激作寒玉声。夹岸罗密树,面滩开小亭。忽疑严子濑,流入洛阳城。[13]

阁以远名,非第因目力之所及也,盖吾阁可以尽越中诸山水,而合诸山水不足以尽吾阁,则吾之阁始尊而踞于园之上。阁宜雪,宜月,宜雨。银海澜回,玉峰高并,澄晖弄景,俄看濯魄冰壶;微雨欲来,共诧空蒙山色,此吾阁之胜概也。然则态以远生,意以远韵,飞流夹巘,远则媚景争奇;霞蔚云蒸,远则孤标秀出;万家灯火,以远故尽入楼台;千叠溪山,以远故都归帘幕。若夫村烟乍起,渔火遥明,蓼汀唱欸乃之歌,柳浪听睆之语,此远中所孕合也。纵观瀛桥,碧落苍茫,极目胥江,洪潮激射。乾坤直同一指,日月有似双丸,此远中之所变幻也。览古迹依然,禹碑鹄峙;叹霸图已矣,越殿乌啼,飞盖西园,空怆斜阳衰草,迥觞兰渚,尚存修竹茂林,此又远中之所吞吐,而一以魂消,一以壮怀者也。盖至此而江山风物,始备大观,觉一丘一壑,皆成小致矣。[14]

就中所论,仍以彪佳为胜。彪佳以自己命名远阁谈起,极言“远”在园林构造中的重要性。他说,园林之妙在“远”。寓园有远阁和远山堂,他通过两景之“注”,阐述远的意味。他说:“态以远生,意以远韵。”唯远方有美。远不仅在所观者多,而在于使性灵飘举,心意神飞。远使“江山风物,始备大观,觉一丘一壑,皆成小致矣”。《远山堂》注云,远之妙“在乍有乍无中,可望而不可即也”,在园林欣赏者得到性灵的超越。

相对于含纳万景、体露远心而言,园林则是局促而狭小的,即使是皇皇之皇家园林也难以收备万景、与人之远心相驰骛,况乎私家园林。因而中国园林必然遇到一个远与近、大与小的问题。园林家毫不讳言园林之小的特征,请听听他们是如何给园林命名的。勺园,如一勺之大;蠡园,如一瓢之微;壶公楼,小得如壶一般;芥子园,微小得如同一粒种子;一沤居,细微如河海中的一缕涟漪……

就是在这微小的天地中,中国园林艺术家却要做更大的梦:他们要在小园中上天入地,尽神通人。一沤就是茫茫大海,一假山就是巍峨连绵,一亭就是昊昊天庭,故人们常把园林景区叫作“小沧浪”“小蓬莱”“小瀛洲”“小南屏”“小天瓢”。“小”是园的特点,“沧浪”“蓬莱”则是人们远的心意。壶公有天地,芥子纳须弥,这成了中国造园家的不言之秘。祁彪佳说得好:“夫置屿于池,置亭于屿,如大海一沤然,而众妙都焉,安得不动高人之欣赏乎。”(《寓山注》)

对于造园家来说,园不在乎小,而在于通过独特的设计,使鉴赏者能够在其景致的引领下,同生烟万象,汇大化洪流。假山虽无真山那样有巨大的体量,但却可以通过石的通透、势的奇崛以及林木之葱茏、花草之铺地、云墙漏窗等周围环境,构成一个生机盎然的世界,从而表现山的灵魂。园林可以说是宇宙天地的微缩化,它就是一个小宇宙。园林之所以由小达于大,就在于顺乎自然,表现造化生机。没有这种生机活态,也就没有由小至大的转换机制。这种生机活态作用于鉴赏者的心灵中,使人们产生超出园林自身的远思逸致。而品园者之所以能在心灵中完成这种转换,在于园林中特殊的景点创造,在于品园者和造园家一样,有共同的“文化密码本”,有共通的文化心理结构。这个“文化密码本”就是中国人由近及远、由小见大的哲学思想。

中国园林产生较早,至汉时已相当繁荣,汉代文化重视汪洋宏肆的气势,这也反映在园林上,当时对由小见大的独特园林观尚未予特别注意。魏晋南北朝时,随着佛道文化的崛起,也随着私家园林的扩大,人们对内心体验愈加重视,故这种以小见大的思想日渐滋长,当时就有人将园林称为“壶天”,庾信《小园记》说:

若夫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一壶之中,壶公有容身之地。况乎管宁藜床,虽穿而可座;嵇康锻灶,既暖而堪眠。岂必连闼洞房,南阳樊重之第。

中唐以后,这一思想越来越普遍。元结诗云:“巡回数尺间,如见小蓬瀛。”独孤及说:“山不过十仞,意拟蘅藿;溪不袤数丈,趣侔江海。知足造境,境不在大。”诗歌创作也朝着这个方向发展。刘禹锡诗云:“看画长廊遍,寻僧一径幽。小池兼鹤净,古木带蝉秋。客至茶烟起,禽归讲席收,浮杯明日去,相望水悠悠。”小池古木幽径,都是一个微小的世界,诗人就在这微小的世界安置自己的悠悠广远之思。

白居易是这一美学风尚的推动者,他说:“闲意不在远,小亭方丈间。西檐竹梢上,坐见太白山。”(《病假中南亭闲望》)“帘下开小池,盈盈水方积。中底铺白沙,四隅甃青石。勿言不深广,但取幽人适。泛滟微雨朝,泓澄明月夕。岂无大江水,波浪连天白。未如床席前,方丈深盈尺。”(《官舍内新凿小池》)“不斗门馆华,不斗林园大。但斗为主人,一坐十余载。……何如小园主,拄杖闲即来,亲宾有时会,琴酒连夜开。以此聊自足,不羡大池台。”(《自题小园》)白居易极力肯定小园的地位、小园的意韵。到了宋代,于精微处追求广大,更成了文士们的自觉追求。宋冯多福《研山园记》:“夫举世所宝,不必私为己有,寓意于物,固以适意为悦,且南宫研山所藏,而归之苏氏,奇宝在天地间,固非我所得私,以一卷石之多,而易数亩之园,其细大若不侔,然己大而物小,泰山之重,可使轻于鸿毛,齐万物于一指,则晤言一室之内,仰观宇宙之大,其致一也。”

明清以来,追求小成为一种风尚。祁彪佳的寓园是很小的园子,但彪佳这篇“注”就是说其小中之大、近中之远。他说,造园之妙在“约”。这个“约”颇合于中国美学尚简的传统。“易名三义”(不易、简易、变易)就有“简易”一条,以少总多、乘一总万是中国美学的重要原则。他说:“君子处世居身,莫妙于约之为道,且如所居,堪容膝足矣。……而登是室也,横目之所见,为流,为峙,无不毕罗于吾前,是取景又何其奢乎?约其名而奢其实,予滋愧矣。”他在《选胜亭》中说:“惟是登亭徊望,每见霞峰隐日,平野荡云,解意禽鸟,畅情林木,亭不自为胜,二合诸景以为胜,不必胜之尽在于亭,乃以见亭之所以为胜也乎!”不必连绵胜景,只要心中有,非园中之景致,即园中之景致。他在谈园中一景妙赏亭时说:“此亭不昵于山,故能尽有山,几叠楼台,嵌入苍崖翠壁,时有云气,往来飘渺,掖层霄而上,仰面贪看,恍然置身无际,若并不知有亭也。倏忽回目,乃在一水中,激石穿林,泠泠传响,非但可以乐饥,且涤十年尘土肠胃。夫置屿于池,置亭于屿,如大海一沤,而众妙都焉,安得不动高人之欣赏乎!”正是江山无限景,都聚一亭中。一园则是大海之一沤,而“众妙都焉”,无所缺憾。他的园就是一个“天瓢”,欲舀尽天下之水。

由无法大,到刻意追求小,可以说是一种思想转换。今存明清时期的私家园林大多是小园,即使像拙政园这样的名园,其实也是个小园。如苏州小园的代表网师园,占地八亩余,还不及拙政园的六分之一,但小中见大,布局严谨,园中有园,景外有景,曲径通幽,花窗透天,非常精巧。这个小园中布置了不少景点,但多而不塞,假山很小,池水一汪,都很小,却不觉局促。中部是园林景区,以池水为中心,彩霞池明净如妆,犹如大块明镜,天光山色、亭阁花木的倒影清晰地映现其中,真是一个小蓬莱,虽局促而别有洞天。各类建筑虽然小而低,但多有透窗、便面以及空空的小亭,人来到这里,往往有豁然开朗之感。虽隔而通透。小山丛桂轩是中心,每逢仲秋,“香风满轩花满树”,由于轩前轩后是山,产生了香气似积发于簃山凹的意趣,虽小而香气远逸。真所谓小园通天,妙香远闻。而轩外花影移墙,园内池中,红鱼点点,优游自在,真将大千世界动的趣味收摄于其中。

《园冶》说:“大观不足,小筑允宜。”意思是,园林虽然不大,但在小中也能别出风味,“片石斗山”中也有峥嵘奇崛。计成吟味这“小”的意味,如他说:“片山多致”“寸石生情”“曲曲一湾柳月”“遥遥十里荷风”,他要在半片假山中,通天尽地,要在一溪绿水中涵无边秋意。他认为园林的妙境原在于“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他在造园中往往是“别有小筑,片山斗室”,而“自得谓江南之胜,惟吾独收矣”。在一拳石、一勺水中极尽大千意味。小中如何见远致,在于园林特殊的构置。计成根据实践经验提出很多方法,如“曲”法。一个“篆”字可以说是对此法的概括。如“篆”的山林,弯弯曲曲,一行回廊、几曲清流、幽深的洞穴、蜿蜒的阶梯和那波浪起伏的园墙、参差错落的花窗遥相呼应,体现出优游回环、流转不绝的大化生机来。

亭阁虽小,但艺术家将它放到天地之中去,汇入宇宙的节奏中去,所以不小,招风雨,幕云烟,伴春花秋月,收渔歌鸟鸣。这样的园子怎么可以说是小呢?这样的天地怎么能局促呢?心自远,天地自大。地偏又何能阻隔!


[1]《卢郎中洵阳竹亭记》,见《全唐文》卷三百八十九。

[2]《全唐文》卷六百八十九。

[3]《全唐文》卷七百一。

[4]《白居易集》卷四十三。

[5]据《艺文类聚》卷六十五引。

[6]《全唐文》卷四十八。

[7]《西街渠中重莲叠石颇有韵致偶题小楼》,见《白居易集》卷三十一。

[8]《题杨颖士西亭》,见《白居易集》卷五。

[9]《苏学士集》卷十三。

[10]《独乐园记》,见《温国司马文正公集》卷六十六。

[11]元结《茅阁记》,见《全唐文》卷三百八十二。

[12]李翱《题灵鹫寺》,见《全唐文》卷六百三十八。

[13]白居易《亭西墙下……》诗,见《白居易集》卷三十六。

[14]祁彪佳《寓山注》“远阁”一节,见《祁彪佳集》卷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