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静观物化
中国哲学还从物化思想中抽绎出一种静观物化的思想,就是在大化流衍的节奏中体验生命,去感受生命的激越和至美。
周易有观卦,此卦下坤上巽,风在大地上吹拂,象征着观照。从卦象上看,下四爻为阴,上二爻为阳,颇有点庄子背负青天朝下看的意味。全卦说明观化颐生的道理。彖传说:“大观在上,顺而巽,中正以观天下。观,盥而不荐,有孚颙若,下观而化也。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这里强调的大观之道,和顺谦恭,合乎中正,从而契合天地节奏,观照天下。就像祭祀,重要的是心中存有虔诚肃穆的感觉,有一种仰之弥高的心灵。观之道,强调契合天地的神妙变化,仰观天地运演的节律,悉心领略自然的神妙运演规律。在观卦的爻辞中,有“观我生”“观其生”等表述,这受到后代中国哲学的注意,它所包含的思想,主要是通过观照物化——大自然的生生化化的节律,来抚慰自我生命。万物静观皆自得,得到一种生命的激越。
宋代哲学家周敦颐窗前草不除,人问之,他说:“与自家意思一般。”他要通过这萋萋芳草,观察天地造化之变,从中得到对“自家意思”的抚慰。程颢善于观万物之生意,他的弟子记载道:“明道先生书窗前有茂草覆砌,或劝之芟。明道曰:不可,常欲观见造物生意。又置盆池蓄小鱼数尾,时时观之,或问其故,曰:欲观万物自得意。草与鱼,人所共见,唯明道见草则知生意,见鱼则知自得意,此岂流俗之见可同日而语!”[1]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三《活处观理》条云:“明道不除窗前草,欲观其意思与自家一般,又养小鱼,欲观其自得意,皆是于活处看,故曰:‘观我生,观其生。’”理学家观物以发现大自然之生意,这只是一种手段,他们的主要目的是要“观我生”——通过自然生命来发现自我生命。“观其生”和“观我生”是相融为一的,他们游览山水花鸟之作,就是在其中寻求天人合一、物我一体的生命精神。
静观物化,在中国古代哲学中,不仅为宋明理学所推崇,也是中国体验哲学普遍遵循的观念。在理学,静观物化,多与其道德哲学的建构有关,从自然中获得人间秩序的印证。而从中国体验哲学的大的方面看,其内容远比这丰富。
在庄子哲学中,物化境界就是人与万物相优游的境界,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所以物亦不能伤我,物我无伤,只有在物我冥合的心灵体验中才能出现。在这一境界中,人忘己忘物,一任心灵与世界相与绸缪,去感受无边的妙境。所以在中国哲学中,物化境界充满一种沉着痛快的宇宙情怀。不仅是放下心来与万物一例看,心灵彻底“物态化”,而且在物化的过程中,超越性灵,此时的体验心灵覆载天地,邈然千古,逍遥无待,不生不死,使心灵“宇宙化”。庄生晓梦迷蝴蝶,这不是一只在花间飞翔的蝴蝶,它是在宇宙中飞翔。中国人在物化的体验中,有“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的感喟,忽然体验到与万物迁化,有一种生命流转的空茫的感受,同时更有“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的沉着痛快的宇宙情调。梦中又说梦中事,觉后才知梦已休。拂石南溪观物化,滔滔依旧水东流。在物化中,伸展自我的性灵。物化带来了生命的醒觉。
南宋戴复古有诗云:“寄迹小园中,一心安淡薄。每坐竹间亭,不知近城郭。昨日看花开,今日见花落。静中观物化,妙处在一觉。委身以顺命,无忧亦无乐。”他在静心观化中,感到委运任化的痛快淋漓。这正像庄子所说的:“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忘足,履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此之谓天乐。明刘基诗云:“逍遥观物化,俯仰空宇宙。”倒是一个很好的概括。
在中国人的审美生活中,物化的境界并非如庄子所说的今者吾丧我式的槁木死灰式的超越,其实,人们多是在对物的观照中,在对生命的细腻体验中,感受到物化之趣。物化不是远离生命,而是切入生命,在生命中体验。古代中国盛行的观物化的风习,就是在生命中体验。如苏东坡有诗道:“起行西园中,草木含幽香;榴花开一枝,桑枣沃以光。……杖藜观物化,亦以观我生。”[2] 他在生命的流衍中,为一草一木、为世界的鲜活所吸引,进而万虑都沉,宠辱皆忘,融入生命的流转中。这也是一种忘己忘物的物化,不过它不是由有意的性灵“隔离”所造成的,而是在自然而然的审美观照中形成的。就像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在一个悠然的片刻,切入对象之中,冥然物化,领略到“天地一东篱,万古一重九”的超越美感。就像文同画竹,被说成是物化于竹,他画一枝竹,沉迷于这枝竹,变成了这枝竹,他便拥有了这枝竹,通过这枝竹,归向了宇宙。此时,他“荡以孤弦,和以太羹,憩于阆风之上,泳于泬寥之野。斯可想其神趣也”,成了宇宙的化身。现代诗人梁宗岱曾描绘过这种境界,意识的极境是主客合一,使“物我之间同跳着一个脉搏,同击着一个节奏”,这时,“在茫茫的大海间,诗人心凝形释,与宇宙息息相通,那种沉静的深邃的起伏潆洄”。
这样的物化之境,其实就是在观化颐生中,去除物我之间的对抗性因素,由一腔幽暗的冲动进入性灵的澄明之中。胸中湛然天真,宇宙浩然明澈,在己去其迷蒙,在物去其神秘,内外交融构造出一个奇异的清新的世界,在冥漠的运转中领略了最纯真的水,从而达到一种清醒的自觉。未悟时是一种清醒中的迷茫,既悟后是一种迷茫中的清醒。忘情物我之表,并未遁入空无之境,而是进入一个岚光烟霞相与优游的大美境界。
[1]张九成《横浦文集》附《横浦日新》,见《四库全书》本。
[2]《苏轼诗集》卷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