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圆之圆:艺术生命之至高境界
在汉语中,圆常和成功联系在一起,说事物完满,叫“圆成”;实现理想叫“圆梦”;家庭破碎又重建叫作“破镜重圆”;难以言说的奇妙之境叫作“圆妙”“圆神”等。在中国艺术中也有标示艺术成功的“大圆之境”,大圆之境是艺术生命圆融无碍显现之境。
道家将得道的境界称为臻于大圆的境界。《庄子·盗跖》:“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若枉若直,相而天极,面观四方,与时消息,若是若非,执而圆机。”道如圆机,是永恒的生命之环。君子与道徘徊,就如同执圆机,同于大道。《庄子·天地》描述了一个寻找玄珠的故事:“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显哉!象罔乃可以得之矣。”“知”是理智,“离朱”是感官,“喫诟”乃口辩,以此三者去索玄珠皆不能得,唯“象罔”得之。“象罔”乃是“似有象而实无”。此含有二意:一是玄珠藏于一片混莽之中,无形迹可求,却又是真实存在。二是得玄珠必须无心于相求,玄珠就是道。庄子用玄珠比道,一取其光,庄子认为,得道则进入朝彻境界,如朝阳初启,朗照灵府,璀璨之珠光正合此意;二取其圆,大道之象,如珠圆玉润,含弘光大,无所滞碍,一切生命胎息其中。人回归真实生命(道),就达到了玄珠的大圆之境。《庄子》有所谓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之说。《庄子·寓言》:“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郭象注引王氏云:“夫卮器满即倾,空则仰,随物而变,非执一守固者也。施之于言,故随人从变,己无常之主也。”卮,本是盛酒器,随机而变,支离而无首尾。大道若环,环转不息,以卮言正可“和以天倪”,同于圆融无碍之大道,所谓圆语合圆天,圆也被视为最高的道的境界。
《周易》不仅以圆为化生万物之根源,而且将生命的最高境界也归于圆,从这里也可看出《周易》对生命的推重。《系辞上传》曰:“是故圣人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业,以断天下之疑。是故蓍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知,六爻之义易以贡。”蓍是占筮用的蓍草,“德”意近性质。韩康伯解云:“圆运,运而不穷;方止,止而有分。言蓍以圆象神,卦以方象知也。唯变所适,无所不周,故曰圆,卦列爻分,各有其体,故曰方也。”《周易》以占筮为首,所谓“探赜索隐,钩深致远”,以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龟,蓍龟之中,含有阴阳不测之神,运转不穷,变化无方,孕育通天下之志、成天下之业、决天下之疑的一切信息。《周易》以圆来描绘道的神秘特性,在此基础上又把圆作为一种终极境界。《系辞上传》又云:“神无方而易无体。”神无形迹,无定在,“无方”也就是圆;“易无体”,是说变化不可方物,《周易》以表现变易为最高原则,《周易》就是以圆之卦爻去表现圆的宇宙之理的。易学史上,有不少人对《易》之圆性进行了剔发,如孔颖达说:“圆者,运而不穷,谓团圆之物运转无穷已,犹阪上走丸也。蓍亦运动不已,故称圆也。”(《周易正义》)陈梦雷说:“圆神,谓变化无穷。”(《周易浅述》卷七)
《周易》以圆作为至真至善至美的境界,有如下基本特点:一是运转不息的,万物彼此蝉联,组成一交光互网的世界;二是变化莫测的,它蕴“几”蓄“微”,包含着生命世界的全部秘密;三是周遍万物的,正如张横渠所说:“旁行而不流,圆神不倚也。”(《横渠易说》)使得万物一体,天人合契,从而圆成一个生命世界。《周易》以圆为最高境界,即重视万物的生命特性,圆中含生是《周易》的核心内含,这一点对后代颇有影响,如庾信《晚夏歌》云:“礼从天数,智总圆神。”
佛教也视圆为最高的境界,禅宗以“心月孤圆,光吞万象”来形容归复本觉之心,可谓最得其中奥义,所谓定慧既均,寂而常照,触处皆圆。在禅门中,以圆为最高的悟佛境界十分普遍,如顿悟又称“顿圆”,《五灯会元》卷二:“真理即悟而顿圆……顿圆如初生孩子,一日而肢体已全。”禅宗彻悟之境又被称为“圆明”“圆妙”,如慧能说:“但见本源清静,觉体圆明,即名见性成佛,亦名极乐世界,亦名如来知见。”(《五灯会元》卷二)而达到了圆明、圆妙,亦即功德圆满,禅宗叫作“圆成”,如百丈怀海说:“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
总之,圆在中国哲学中意味着道境、禅境、神境。易庄禅将圆作为最高的精神境界,它们所论虽然无关于艺术和审美,但对艺术和审美深有影响。圆为至上之境,所突现的是一种生命精神,所推重的境界其实就是充满圆融的生命境界。这生命境界浑涵无迹,微妙难测。如圆而神的蓍之德,只有象罔才能探得的玄珠之道,以及慧光独耀的禅圆之境,都无形迹可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超言绝象,然却包含着一切生命的秘密。同时,这生命境界又是圆满完整的,这心灵中的圆境虽湛然虚空,却鼓荡着无尽的生命运转不息,一气浑成。再者,这生命境界还是圆融无碍的,此境可以说消弭了一切障碍,克服了自我和外物(离朱)、自我和自身的理智欲望(如喫诟)等多重束缚,荡尽染污,心灵沐浴于一片灵光之中,此时唯有天人物我之间的深深契合。华严宗有“四法界”之说,事法界是森罗万象,既差别又相应的圆融无碍境界;理法界是说万物一本,均为“一性”之圆融无碍的显现;事理无碍法界是说现象和本体无碍圆融;事事无碍法界是说森罗万象均由理体缘起,由于事理圆融,而由理体缘起的此现象和彼现象也是圆融无碍。这里所说的圆融无碍就是圆满融通,无所滞碍。而四法界均归于一真法界,即万法归心,一心圆融则诸法圆融。这正是生命圆融无碍的体现。
这微妙、完整、圆融无碍的境界,是一种浑化无迹的生命境界。中国艺术推崇浑化、浑沦、浑沌、浑涵、苍莽、苍率、荒率之美,与这种浑化无迹的生命哲学精神是息息相通的。清人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一说:“笔圆下乘,意圆中乘,神圆上乘。”笔圆是形式的完美体现,意圆是情感通过形式恰当地表现出来。上两种“圆”虽一一圆满,处处功成,但仍有形迹可捕,未臻化工之致。而神圆则浑化无迹,微妙玄深,人与宇宙获得了大圆融,此之谓最高境界。在中国艺术论中,浑化无迹的境界被视为艺术体验的终极境界。清王昱云:“又一种位置高简,气味荒寒,运笔浑化,此画中最高品也。”(《东庄论画》)布颜图《画学心法问答》末附二首云:“乱里苍茫静里神,华原过后更无人。秋残夏茂纷多碍,先取吴山第一春。”“放眼空天境始开,烟消一点一尘埃。鸿蒙万古朝元意,要汝聪明会得来。”
至高至上的“浑化”境界,是从宇宙中“会得来”,乱里苍茫,混沌一片,都由生气流荡而成。故浑化之境,就是宇宙之境、化工之境,是生命充满圆融的呈现,非斤斤于形式者所能拟议。中国诗、书、画、园林等艺术形式都极力推重此一境界。如在中国画中,沈宗骞说:“作画以气体浑璞为贵。”推重“笔墨之轻圆灵活”。布颜图认为,画道之妙,在于对“苍莽浑厚”的领会,要创造一种朦胧、酣畅而又浑涵无尽的境界。他从传统哲学的气化流行理论来解释这一点:“夫大块负载万物,山川草木动荡于其间者,亦一息相吹也,焉有山而无气者乎?如画山徒绘其形,则筋骨毕露,而无苍茫氤氲之气,如灰堆粪壤,乌是画载!……远视苍苍,近视茫茫,自然生动矣。”万象森罗,均由一气流荡所成,故显示出生生之韵,画中之苍苍茫茫就是对宇宙生命出神入化地显现。石涛论画有所谓“出笔浑沌开,入拙聪明死”之说,而他认为作画“于浑沌里放出光明”,则为画道无上妙境,画家要做“辟浑沌手”。如何凿鸿蒙,破荒忽,就在于“画于山则灵之,画于水则动之,画于林则生之,画于人则逸之”,赋予万物以流荡不已的生命,这样就能使“乾旋坤转”,浑化为一生命之圆。
清李修易《小蓬莱阁画鉴》说得好:“发端混仑,逐渐破碎,收拾破碎,复归混仑。”中国艺术论中的“圆”说就是如此,起于一圆,一圆化为万万千个圆,而万千之圆归于一圆,即生于圆,而归于圆,由此完成了一个圆形生命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