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有特征的由来
强势“他者”———傣族群———的存在映衬出的是回冷寨人们在地方社会中边缘者的形象,与傣族群同克木人征战相关的神话传说既是对两个族群间在社会地位上所存在的不同进行的“合理”解释,也是对这一族群性差异特征的直接表达。
然而,属于克木人的差异性社会文化特征并不仅限于此,在回冷寨人们的神话传说中也存在着包括傣族群在内的诸多“他者”的形象,将“他者”与克木人相对照、强调克木人与“他者”间的区别也是这些神话传说所要表达的主要观念。在此过程中,除了社会地位之外,更多既存的族群性差异特征得到了阐释和强调,克木人身份的内涵也得到了丰富。
洪水、兄妹成婚、葫芦诞子是西南少数民族起源传说中普遍存在的三个关键元素[8]。此类起源传说在地域上广泛的散布可视为西南地区各族群文化共享和族群联系密切的写照,回归到族群内部,对此类传说的持有也可视为特定族群为证明其在历史进程中是以稳定发展的人类共同体而存在所进行的记忆建构。这样的传说也流传于回冷寨人们中:
【葫芦诞子】[9]
远古时候,天上有七个太阳,七个太阳不分昼夜地炙烤,让大地草木不生、一片荒芜,只有一对兄妹躲在山洞里侥幸躲过了太阳。但随后大地上又洪水泛滥,兄妹二人藏身的山洞也面临着被洪水淹没的危险。就在这危急时刻,不知从何处漂来了一面大鼓,于是兄妹二人跳进鼓里随波逐流。大鼓在肆虐的洪水中四处漂流,躲在鼓中的兄妹不知洪水何时才能退去,只得靠敲鼓来试探鼓身是否触到了陆地。他们连敲了七天鼓都没发出声音,在第八天终于敲响了,二人才知道鼓已搁浅(另一说为二人用针戳破鼓皮,以漏水与否来判断洪水是否退去[10])。
爬出铜鼓后二人便四处奔走,既寻找食物充饥也找寻伴侣繁衍后代,但找了很长时间都没能找到一个人。作为仅存的人类,兄妹俩肩负着人类延续的责任,但无法找到合适伴侣又使兄妹俩焦急不安。这时天上飞来了一只“德哥”鸟,“德哥”鸟告诉兄妹二人这世上已无第三人,为了人类延续只能你们两人婚配。在“德哥”鸟的授意下兄妹二人得以完婚,妹妹怀孕七年,最终诞下一个葫芦。诞下葫芦后的兄妹对此并不在意,将葫芦放在家中便照常外出劳动。但他们发现,每次回到家门口都会听到家中人声鼎沸,等他们进到屋子里面则不见人影,二人便借外出劳作之机躲在屋外偷听,终于发现人声是从葫芦里发出的。
为了探究葫芦里面的秘密,兄妹决定将葫芦打开。他们先用削尖的木棍在葫芦上钻洞,从洞口走出汉族,聪明的汉族也从钻洞的木棍上得到启发,学会了制造旋转的机器;木棍钻秃了,二人便将一头削成凿子的样子在葫芦上凿洞,从凿开的洞口走出的是傣族群,傣族群也受此启发制造出了形状和凿子相似的犁头,并以此耕种水田;木棍又凿秃了,他们便将木棍放在火上烧,用烧黑、烧硬的一端在葫芦上继续戳洞,而从戳开的洞口走出来的则是克木、尼等居住在山上的族群,在他们走出洞口的时候身上沾到了木棍上的黑炭,所以他们的皮肤都被染黑了。
历史延续性和既存的排他性社会文化特征是族群完整得以维持的前提,在这一则起源传说中通过对族源的追溯,克木人作为独立群体存在于地方社会中的合理性从历史的角度得到了解释。更为重要的是,克木人的起源传说也反映出这样一个客观事实:在克木人对群体的认知形成时他们就已处于一个多族群共生的社会环境中,回冷寨人们不仅对他们所属的克木人群体“从何处而来”进行了合理的解释,其他族群为何会与回冷寨人们的祖先共生于同一地域之内也得到了合乎逻辑的答案。而且历史中的克木人也在主观上对自身和相邻而居的“他族”进行着认知和对照,族群最为显见的排他性特征在传说中得到彰显,“自我”与“他者”的概念也在这些简单、直观特征的映衬下逐渐显现。
属于生计特征的汉族机器、傣族群的犁头以及表现为体质特征差异的山地民族的黑皮肤是回冷寨人们眼中最为突出的群体性特征,随着族群间文化、人口流动交往的日益频繁,此类群体性特征早已渗透至不同族群之中,但在回冷寨人们口中这些特征依然能够作为族群间区分的依据。
每当问起克木人同其他族群有何不同时,肤色比其他族群更黑总是回冷寨人们脱口而出的答案。仔细观察,回冷寨的人们同当地的汉族、傣族群间确实能够通过肤色相区分,但族群间肤色上的差别也并不显著,然而到了回冷寨人们的口中,通过他们的反复强调,这样的差别便也“显著”了起来。
农业的现代化也让地方社会中不同族群的农事生产方式呈现出一致性,如今,族群间生产工具上的差异早已不复存在,提及此事时回冷寨的人们也依然能够绘声绘色地讲述过去他们如何用点种棒播种、用手捋穗的方式让稻谷脱粒,以及傣族群如何筑埂引水、驾牛犁田。可见,在地方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中,族群间曾经存在的部分代表性文化特征为同质文化所取代,但族群间曾经的差异并未就此消失,而是从现实生活走入了人们的观念之中。
此外,地方社会中群体间历史上所存在的地位差别也在传说中有所反映。回冷寨人们认为汉族最先从葫芦中走出,理应为大哥,随后走出的傣族群便是二哥,最后从葫芦中走出的黑皮肤群体便只能作为小兄弟。这一观点也为地方社会的族群关系所映射:作为国家力量的主体和现代化进程中的主导者,让汉族居于“上层”,傣族群则凭借人口、文化优势及历史上对地方的管辖经历而成为当地公认的强势群体。
除了“葫芦诞子”传说所反映的克木人与“他者”间的区别外,更多的族群性差异也在不同的神话传说中得到了解释和强调。其中汉族、傣族群有自己的文字,这样的特征得到回冷寨人们的普遍认可,他们也常借此来表明自身与他们间的区别。在汉族和傣族群以拥有文字自居时,没有文字的克木人则成了这两个族群鲜明的对照,而在回冷寨人们的眼中早已将此类对照进一步纳为本族群的另一独特之处———“笨”。
【将文字烧熟吃了】[11]
以前神灵将人们聚在一起教他们写字,学会以后人们带上神灵分配的文字回去打算教给更多的人。为防半路就把刚学会的文字忘了,人们都把这些字写了下来,汉族写在纸上,傣族群写在贝叶上,克木人则写在了牛皮上。半路他们要经过一条河,渡河时汉族的纸被水打湿并冲刷到了大石头上烂作一团,此时没有了文字的汉族正好见到了河中鱼游动的样子,于是仿照鱼的身影描摹出了汉字,所以汉字的横、竖、撇、捺都像一条一条的游鱼。而傣族群的贝叶也被水打湿冲走,最后在一片沙滩上捡回,但上面的字已被水冲得模糊不清,正好沙滩上有秧鸡走过的脚印,于是傣族群就照着秧鸡的脚印学写字,所以现在的傣文都像秧鸡脚印一样歪歪扭扭。最后渡河的克木人见到了汉族和傣族群文字被冲走的情形,他们心想:“不如把牛皮吃了,这样就可以把学会的字记在心里,不会被水冲走了。”于是渡河前他们就把牛皮烧熟吃掉了。没想到等克木人回到家中,原来学会的文字早已忘得干净,所以最终克木人没有文字流传下来。
这一则传说不仅将克木人与其他族群间有无文字的分别加以说明,还对不同族群文字的特点和成因,以及文字物质载体的类型都做了较为翔实的描述。通过传说的讲述,既打消了回冷寨人们后辈中对于为何地方社会中仅克木人无文字的疑惑,也将他们与“他者”所存在的这一差异在族群观念中进行了强化,并且将“他者”间文字的差异和特征进行了说明。
与有文字的族群相比,没有文字的回冷寨人们似乎要更“笨”一些。在他们的传说中,这样的“笨”既来自他们祖先的疏忽,另一个原因则在于他们又一次遭到了“他者”的“暗算”。随着汉人移民的不断进入,地方社会中已处于弱势的克木人又受到汉族的冲击,进一步被“排挤”至社会边缘。为何土著的克木人会受到后至汉族的“排挤”,主要原因在于汉族较克木人更为“聪明”。汉族之所以“聪明”,在回冷寨人们的口中则是因为他们在克木人身上耍了一个计谋:
【泡泡鱼吃石头】[12]
汉族本来是和克木人在一起的。后来,汉族看见泡泡鱼吃石头,就哄克木人说:“泡泡鱼吃石头,人也可以吃石头。”克木人吃了石头后塞了心就不似汉族了,他们便搬到山林里去住,靠吃野果和野兽肉为生。
通过这则短小的传说,汉族在生存空间上挤压克木人的过程得到了生动比喻,克木人与汉族在居住格局、生计方式上的差异和特征也得到表现。从中还可发现,除傣族群外,汉族是另一个与克木人交往频繁且对克木人形成显著影响的群体。
借助于对往昔的回顾,回冷寨人们在历史的语境中建构出了一个独特而完整的群体形象,族际的互动也作为线索将关于他们对于克木人群体的想象和现实进行连接。传说中所发生的事件直接导致了回冷寨人们现有共同特征的产生,在回冷寨人们未来的发展中,这些属于克木人的特征依然会在他们的记忆或现实生活中存在并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