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身份的运用
在国家以民族政策优惠进行引导的过程中,回冷寨的人们逐渐接纳了布朗族身份,并表现出向布朗族主体借鉴社会文化特征以强调自身民族身份的认同心理。在特定的场合中,包括回冷寨人们在内的克木人已同布朗族主体共处于同一个民族范畴之下。在这样的背景下,克木人与布朗族主体之间的联系与互动愈发频繁。
克木人认同于布朗族身份以功利性为目的,布朗族接纳克木人也出于理性的思考。在布朗族看来,原生的布朗族身份是他们固有的“财富”,克木人若想使用必须首先征得布朗族的同意;而从克木人的角度出发,他们虽然已成为布朗族的重要组成部分,但若想将克木人群体为布朗族所用也需照顾到他们的情绪。此外,克木人与布朗族的互相接纳都是为了以布朗族身份争取特定社会资源而进行的调适,但在获得了以布朗族为指向的资源后,如何从有限的政策资源中为本群体争取到更多的利益也成为克木人与布朗族群体间互动的焦点。
(一)族内互动
在成为布朗族之后,少数回冷寨的人们认为他们的生活空间并未发生变化,只需以克木人身份同地方社会中的“他族群”交往即可,而与存在于地方社会之外的布朗族主体建立起联系实为多此一举:“跟他们(布朗族)离得远,看不见他们,也在不到一起;不像傣族(群)跟我们在一起住,我们过年叫他们(傣族群),他们过年也叫我们。”[116]
在大多数回冷寨人们的观念中,他们倾向于和布朗族“同胞”保持互动关系,这不仅是礼节,也是必须:“并布朗以后我们两家成为同一民族,布朗是哥哥,我们是弟弟,我们是兄弟了。现在布朗过节会发请帖给我们,我们必须去,我们过年也要请他们过来,主要是去跳舞、表演,都必须去。”[117]
对于布朗族主体而言,克木人的加入对扩大布朗族在区域中的影响力、壮大布朗族的实力具有积极的作用,他们也乐于同克木人维持着族内的往来。2008年政府组织克木人与布朗族“认亲戚”的活动开启了两个群体间接触、交往的历程,随着克木人布朗族身份的明确,在两个群体的自发联系中,“族际”接触也演变为“族内”互动:节日活动中的礼节性往来成为克木人与布朗族交往的固定内容,以相互借鉴、学习先进生产经验为内容的往来也在群体间不定期地发生着。
“桑康节”和“玛格乐”节,分别是布朗族和克木人最具代表性的节日,自克木人获得布朗族的身份以后,克木人出席并参与“桑康节”的演出、布朗族受邀在“玛格乐”节中参演节目就成为每年“桑康节”和“玛格乐”节节日活动中的常态。“同胞”关系使克木人与布朗族能够参与到对方的节日活动中,而对布朗族身份的共有成为两个族群在节日活动中互动得以发生的前提。在不同的节日时空中,克木人和布朗族的文化传统均获得了展示的机会。
经过30余年的打造,“玛格乐”节已成为克木人群体代表性的族群符号,对族群特有节日的持有将勐腊的克木人进一步凝聚为完整和独立的群体,由此,回冷寨人们观念中的族群概念也更为明晰。而在获得了布朗族的身份以后,身为布朗族一员的回冷寨人们也将自身所具有的“民族”意识融入和体现在了“玛格乐”节的时空之中。
2009年以后,在每年由勐腊县12个村寨克木人共同参与的集体性“玛格乐”节中,布朗族同胞的身影逐渐增多:举办节日的前夕,节日的筹办方除了向周边的他族群村寨发出邀请外还会专程邀请勐海的布朗族前来。作为“同胞”,对于每年的“玛格乐”节,勐海县的布朗族们均会应邀出席,而对于该选派哪一个村寨的人们前往,则多由西双版纳州布朗族发展研究会从中协调:“过‘玛格乐’是我打电话请他们(布朗族)来的,我打电话给布朗协会(发展研究会)请他们来跟我们过节,私下我们也约定好了,他们那边有活动我们过去,我们这边有活动他们也来。以前一直是请勐海那边的布朗族过来,这次(2015年)过‘玛格乐’也想请大渡岗、小勐养的(布朗族)下来。”[118]
远道而来的布朗族更为重要的任务是在节日歌舞的展演中对布朗族特色进行展示:
2014年,在由勐捧镇克木人村寨所承办的“玛格乐”节中就有勐海县打洛镇曼山村委会曼芽村的布朗族群众30余人受邀前来。在此次的“玛格乐”节中,对于曼芽村布朗族的到来,承办节日的勐捧镇克木人极为重视,不仅派出村中的干部接待,座席的布置上他们也被安排在了领导席之后较为靠近舞台的位置。而在前来参加节日活动的曼芽村30余人中,除村干部和民族精英等数人之外,其余20余人均为村寨中文艺队的成员。此次曼芽村文艺队共带来了5个演出的节目,其中既有包含时下主流艺术元素的《布朗团结舞》《布朗人民心向党》等舞蹈,也有以公认为布朗族独有的“弹唱”形式演奏的《祝酒歌》和《弹唱》。
曼芽村文艺队在“玛格乐”节中的出席不仅是以布朗族的身份在节日的公开场合中表达着克木人与他们所存在的同族联系,从曼芽村文艺队表演的节目中可以发现,无论是具有现代气息的节目还是回归传统的演出,布朗族均是曼芽村文艺队所表演的节目中共有的身份标签。
通过表演的方式让民族性文化元素在特定的时空中重复出现本身就是激发民族认同情感的有效手段。从布朗族主体在“玛格乐”节中演出节目的内容不难推断,布朗族主体所表演的具有浓厚“民族特色”的节目在强调了他们的布朗族身份的同时,表明他们也将“玛格乐”节视为布朗族集体性的活动,试图以此来激发克木人们对于布朗族的认同心理。但面对着这些从未接触过的民族代表性的文化元素,回冷寨的人表现出的更多是猎奇的心态———因为有布朗族的远道而来才让“玛格乐”节的节日活动更为丰富,才让他们看到了如此精彩的节目。而没有哪一个回冷寨的人意识到舞台上正在表演的是他们自己民族的代表性元素。
与布朗族主体们的意愿相反,在同一个时空中,包括回冷寨人们在内的克木人体验到的依旧是一个以克木人为主体的文化空间,唯一的改变只是他们为这一族群性的空间加上了一个“民族”的头衔:
横幅与标语是“玛格乐”节中极为常见的宣传,随着克木人们对于布朗族身份认知的提升,横幅的内容在历届的“玛格乐”节中也逐渐发生着变化。在以往的“玛格乐”节中,横幅中所包含的节日主体的身份信息大多指向克木人,而在2014年的“玛格乐”节的宣传标语中,“布朗族”成为节日主体的首要身份:舞台以蓝色幕布为背景,彩色气球缀于其上为装饰,在幕布的顶端则是一条横贯舞台的红底白字横幅,上书“热烈欢庆勐捧镇布朗族(克木人)玛格勒节”。
对于为何要将节日的主体由“克木人”换为“布朗族”,回冷寨的人们给出了一个具有官方色彩的解释:“因为我们是布朗族,现在国家政策好,给我们民族(身份)还给我们照顾,我们也要听国家的话,要承认(这个身份)。”[119]
这样的解释也不无道理,因为在“玛格乐”节中还邀请了州、县民委及县、乡政府部门的领导。民族身份及与民族身份后相关的政策福利都是国家所给,而各级政府干部在回冷寨人们的眼中便是国家形象的代表。上文已提到,只有当克木人们接纳了布朗族身份后相关的政策才会向他们倾斜,在有众多国家形象代表出席的节日场合中展示自己的布朗族身份便可以理解为克木人们向国家做出的表态———他们是认同布朗族身份的。而其中更深层次的含义则是克木人们对更多照顾布朗族政策的期待。
与克木人将“玛格乐”节视为族群的排他性文化符号和用于展演族群性文化传统的场域相类似,在布朗族群体内部也存在着一个民族性的节日时空———“桑康节”。“桑康节”是布朗族用以强调族群特征及与“他民族”区别的主要文化依据,同时,作为集体性的活动,“桑康节”也将具有相同民族身份但分属于不同地域范围的成员汇聚于同一时空之中。通过布朗族成员在节日场合中的交流、互动以及对民族性文化元素的重复强调,都能够对布朗族成员的认同心理形成强烈刺激。
“桑康节”之所以能够与布朗族这一概念紧密相连,不仅在于共同持有布朗族身份的不同群体对于这一身份及相关文化事项的认同,也来自国家对这一节日形式的肯定。2013年,“桑康节”以法定形式被认定为布朗族的传统节日,“桑康节”与布朗族身份之间的独有联系也从制度上得到了确认。
克木人与布朗族间集体性的互动主要发生在节日的时空中,在“桑康节”中回冷寨的人们也是节日活动重要的参与者。从2012年起,每年在勐海县举办的“桑康节”都会邀请勐腊县和景洪市的克木人前来参加,依S是让克木人们参加“桑康节”的牵头人。2015年在勐海县打洛镇打洛村委会曼永村举行的“桑康节”中依S也带着克木人们应邀前来:“我们是勐腊(县)的克木人,这次是我们第四次参加布朗族的‘桑康节’了,有一次是在打洛,一次在布朗山,一次在打洛(镇)的曼夕,这次是第四次了。我们来这里是打洛的岩K钚(布朗族,布朗族发展研究会秘书长)告诉我们的,让我们带着节目,原来说有4个节目,现在节目太多了,我们表演一个就好。我们这次演出的节目是《簸米舞》,表达我们丰收时高兴的场景。”[120]
前来参加2015年“桑康节”的克木人共有9人,除依S来自小满寨外,其余8人均来自勐腊镇迈寨的文艺队。依S因其工作和职务的背景成为克木人与布朗族主体维持联系的关键人物,不仅“玛格乐”节中对布朗族的邀请主要由她发出,每年出席“桑康节”活动的邀请函也多发至她的手中。在接到邀请后,依S则会邀约不同村寨的人们与其一同前往:
“每年桑康节都是由布朗协会秘书长来通知我,叫我负责勐腊这边的克木人代表,我就是组织一两个文艺节目带着去展示下我们勐腊这边布朗族克木人的传统。以前我也叫回冷寨子的人跟我一起去,我们跟回冷寨子的人们住得近,关系也好。(但是)布朗族(位置)实在是太远了,去布朗山不方便,每次都是早早出发,天黑了才到。这两年我都带迈寨的人去参加‘桑康节’,主要是他们经济还可以,离县城也近,其他寨子不行,桑康节每年四月份时候他们已经开始割胶了,不好得组织他们。像迈寨,一样大的那些妇女跳舞也齐一点,每次去我都带他们去,十个人、十二个人去跳舞。”[121]
与布朗族在“玛格乐”节中展示布朗族的民族特征相同,克木人对于“桑康节”的参与及传统展示也是一个求同存异的过程。相同的“民族”身份使得克木人能够参与到布朗族的传统节日活动中,基于对布朗族身份的共同持有也才让两个族群间的互动在节日空间中发生。而在节日的场合中,克木人们又以展示本族群文化传统为主要内容,以此方式告诉着在场的布朗族们他们是一个特殊的布朗族群体。
除了固定存在于双方节日活动中的交往外,相互借鉴、学习对方先进生产经验的交往在回冷寨人们与布朗族的村寨间也时有发生。与克木人相比,生活于勐海县中缅边境山区的布朗族生活同样较为困难,他们也亟须经济转型以摆脱贫困。2010年勐满镇回冷寨试种石斛取得成功并获得较为可观的收益,布朗族发展研究会认为石斛种植的经验同样适合在其他布朗族中推广,于是组织了布朗山的部分群众在依S的带领下到回冷寨交流学习。如今,关于向布朗族传授石斛栽培技艺的过程回冷寨的人们已多不可知,而回冷寨人们对于和布朗族饮酒作乐及“同胞”对他们村寨的印象则记忆深刻:“他们住的房子小,他们来我们寨子看,(看到我们房子大)跟我们说:‘我们布朗不如你们了。’”[122]
从克木人与布朗族的互动中可以发现,在回冷寨人们和布朗族的观念中都存在着两个不同层次的认同范畴,回冷寨人们和布朗族均认同并主动归属至布朗族这一民族群体的范畴之内,但在作为民族的布朗族范畴之下,回冷寨人们将自己所属的“克木人”和“布朗族”分别归为两个相互独立的族群,并以独有的文化特征相区别。克木人与布朗族主体之间的互动也正是在族群相互区隔的前提下展开的。
(二)资源的争夺
2015年12月18日举行的由勐腊镇迈寨、岗寨承办的“玛格乐”节中,应邀前来的布朗族发展研究会前会长岩J大叔致辞时指着舞台背景幕布上的一行字[123]说了这样一番话:“我觉得以后‘玛格乐’就不要叫克木人的‘玛格乐’了,我们都知道克木人已经加入布朗族,现在都是一家人,‘玛格乐’也应该是布朗族的‘玛格乐’,以后过‘玛格乐’都要叫‘布朗族玛格乐节’。”
岩J大叔的观点得到了一同前来的布朗族群众的共鸣,而坐在台下来自回冷寨的岩L则对这一说法并不认同:“钱都不给凭什么叫我们改,要改可以,先把钱拿来,把钱拿来要改成什么‘民族’都可以。”
“族群身份决定了一个人在社会利益和机会分配中享有特权或遭受歧视,在利益和机会分配方面的族群差别越大,族群之间歧视的程度越严重,优势族群捍卫自身特权和劣势族群力图改善自身状况的动力也就越强烈。”[124]加入布朗族后,虽然有切实的利益放在眼前,但回冷寨人们中关于成为布朗族后将会威胁到自身族群生存的疑虑仍未消除,其中一点便是担心在成为布朗族后回冷寨人们及全体克木人就必须与布朗族主体瓜分国家以布朗族为对象的政策福利,弱小的回冷寨人们自认为在对布朗族利益的分配中难以同布朗族主体相抗衡,担心国家的政策福利最终将全部流向布朗族主体。
回冷寨人们的担忧不无道理。“三年扶持”以后党和国家政策指向逐步由特定民族向特定区域转变,缺乏对党和国家扶持政策的必要理解,回冷寨人们普遍猜疑是因为扶持项目都被布朗族拿去了:“并布朗也好也不好,好是国家政策多了,我们也算是一个民族了,要不我们连民族都算不上。不好是政策都跑到布朗族那边,我们克木人害羞,不会去跟他们要,人家说会哭的娃娃娘才会去喂,我们就是不会说,他们也就不分给我们。”[125]
在回冷寨人们的眼中,他们也确实经历过国家政策福利为布朗族独享的事实。在将“桑康节”确定为西双版纳州法定节日来申报时,勐腊县的克木人作为布朗族的一员也应要求参与了法定节日的申请,十二个村寨各派一名代表到勐腊县共同在申请报告上签字同意:“有一回叫我去勐腊同意他们过‘桑康’,写了报告到中央,同意了才能过,我们勐腊十二个寨子都去了,要写一个表。当时我就跟他们说‘桑康’可以搞,但是我们民间的‘玛格乐’也要搞,不能你们搞了‘桑康’就不允许我们搞自己的(‘玛格乐’)。他们说:‘民间不能破坏,民间照样用’,我说:‘好,同意!’其他(克木)人就说:‘老波涛同意我们就同意,签字!’”[126]
回冷寨人们认为他们在“桑康节”申报为法定节日中的参与以及布朗族主体对“玛格乐”节的认可便意味着“玛格乐”节作为“桑康节”的一部分顺理成章地成为法定节日,此后他们过的“玛格乐”节也就是法定的“桑康节”了。回冷寨人们也知道,成为法定节日后的每年州上都会播下一笔经费用于节日的举办,而“玛格乐”节也面临着经费紧张的困境,此时他们想到了或许能够从“桑康节”的政府拨款中分出一些用于缓解“玛格乐”节缺乏资金的窘境:“他们(布朗族)申请过‘桑康’我们也跟着签了字的,我们不签字政府不会同意他们搞。现在我们过‘玛格乐’也就是过‘桑康’了嘛,这个是我们克木人的‘桑康’。布朗过‘桑康’是政府给钱的,我们过‘桑康’都没有人管,现在就想问他们要点过节钱,我们跟他们联系少,讲了他们也听不见,过节钱就都被布朗拿去了。”[127]
身为布朗族发展研究会副秘书长的依S是唯一能够有机会同布朗族精英经常接触的克木人,在节日经费的争取中,“玛格乐”节经费短缺也成为她每年都要向研究会报告的内容:“(活动经费)每年景洪开会都要讲,叫他们给我们点经费,布朗协会去年给了我们5000元工作经费,但还是有点不够,今年还要上去(景洪)跟他们申请能不能再拨点下来。每年我们都要收会费,我就想跟他们(研究会)商量这个会员费能否给我们留下来,因为我们每年的(克木人)座谈会也要用钱,举办时都是以布朗协会的名义,我们的‘玛格乐’也要钱,我们(‘玛格乐’节)并成布朗族也算是布朗族的节嘛。从我跑(协会事务)到现在,多的不说,几千块钱我是贴进去了。”[128]
2015年11月15日布朗族研究会年会在景洪召开,依S如期参加了此次年会并在会上就一年来“布朗族克木人”的社会发展、集体活动开展等情况进行了介绍,其中重点提及了克木人在“玛格乐”节开展中活动经费严重不足的问题,但并未得到参会布朗族同胞的正面回应,会议中研究会的几位主要负责人及在州、县任职的布朗族领导也提到在诸如“桑康节”等布朗族集体活动中也存在着经费紧张的问题,但研究会依然承诺再提供5000元经费供勐腊县布朗族研究会工作的开展。
从以上对克木人和布朗族在集体性活动中交往的描述可以发现,无论在何种内容的互动中都存在着一个关键的人物———依S。在勐腊县计生局工作的她平日里有多个身份,作为勐满镇小满寨中第一位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较为丰富的求学经历使她成为在政府部门任职的为数不多的克木人之一。同时她也是年轻一代克木人中对于本族群文化传统及族群性事务较为热心的成员,在“玛格乐”节由回冷寨走向其他克木村寨的过程中依S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回冷寨老人们的提议更多时候是在她同其他克木村寨的沟通中才得到传达的。同时她也担负着一年一度的以筹备“玛格乐”节为主要内容而召开的全县克木人座谈会的组织和主持工作。在克木人归并入布朗族之后,依S所具有的政府公务人员及克木人精英双重身份又使她获得了新的身份———西双版纳州布朗族发展研究会[129]副秘书长。
对于为何会进入布朗族发展研究会并成为副秘书长,依S认为是因为自己的工作背景才被选中:
“2009年的时候我才跟他们(布朗族发展研究会)有接触,无意中跟政府这方面和民政管协会这一口的人认识了。当时有人推荐,我们并了布朗族以后他们想要勐腊这边推选代表去开会,后面是他们打电话来到县民宗局,民宗局又打电话到勐满民政那边,就叫我去景洪开会。第一次去协会(研究会)开会已经并布朗族,就是并了布朗族以后才叫我去开会的。当时是岩KB(布朗协会秘书长)打电话给我叫我去参加,我就上去。
“第一年去应该是2010年,一开始我只是去参加下,回来做点宣传什么的,每年都通知叫我上去,后来逐渐参与交流,有什么想法都会说。到了2013年他们第二次换届的时候就把我选为副秘书长,叫我负责勐腊这边的布朗族,他们说还要一个会员协助我这边的工作,最好是在单位或是在村委会,种寨的岩M在村委会工作好多年,回冷寨的岩L也是在村委会里面,我跟岩L两个从小关系就好,我就推荐他们两个进来。(勐腊)这边的布朗族就是克木人和‘克米’,‘克米’因为是从老挝搬进来的,人口很少,所以就把他们归到我们这边。”[130]
在克木人获得了布朗族身份后,勐腊县也成为布朗族分布的一个重要区域。对于布朗族发展研究会而言,“加强与国内外布朗族同胞的交往,积极开展国内国际布朗族研究学术交流”[131]是其主要的业务内容,而尽可能多地将“布朗族同胞”纳入协会则有利于增强协会及布朗族在当地的影响力和提升知名度。因此克木人成为布朗族发展研究会及其所代表的布朗族群体眼中不可多得的“资源”,为此将克木人群体发展为研究会会员并动员克木人积极投入到布朗族的民族事务中也成为研究会扩大自身影响力的重要手段。
升任副秘书长后,依S也担负起了更多研究会与克木人间事务往来方面的组织和统筹工作:每年研究会都会拨出一定的经费用于奖励考取高等院校的布朗族青年,对于受到奖励的克木人青年的统计和落实主要由依S完成;在《布朗族村落志》的约稿中,依S也担负起了克木人这一部分村落志撰写的主要工作。此外,发展克木人为研究会会员并收取会费[132]也是依S所要完成的研究会工作,对协会事务的参与也让依S和她所代表的克木人群体进入到了协会的运作活动中。
对于依S所传达的布朗族发展研究会的决定和精神,回冷寨在克木人群体中响应最为积极。每次年会前,依S都会通过电话询问回冷寨的老人们是否愿意和她一同参加会议,只要手头没有无法脱身的事情,路途再远老人们也乐意前往。若无法前往,老人们也会将村寨以及克木人当前存在的困难以及对研究会存在怎样的愿景和要求告知依S,由她代为传达。而在研究会发展克木人会员时回冷寨也积极参与,回冷寨虽不是克木人群体中人口最多的村寨,但回冷寨是克木人中会员发展最多的几个村寨之一,每年对于会费的交纳也并不拖沓。
当回冷寨的人们同布朗族间的互动表现为克木人及其代表积极地参与到研究会的事务中的时候,他们也需对研究会内部将克木人同化于布朗族观念的泛滥加以应对。在布朗族发展研究会内部存在着这样一种观念,认为研究会事务的难以开展与布朗族成员对研究会的消极态度紧密关联,增强布朗族民众对于民族共同体的认同是扩大研究会规模、有效开展相关活动的关键,身为布朗族一员的回冷寨人们自然也就成为需要提升民族认同情感的对象,而提升认同情感的关键则在于对具有布朗族特征文化元素的持有和实践。
因此,在研究会的年会上,会长、秘书长反复强调扩大“桑康节”活动规模的必要性,会长认为“桑康节”不仅是勐海布朗族的传统节日,也应该出现在勐海县以外的布朗族中,以多地举办的方式来强化布朗族对于“民族共同体”的认识。这也就出现了2015年“玛格乐”节上布朗族发展研究会前会长所说的那一番话。
(三)多元身份的情境表达
问:“你觉得你是什么‘人’?”
答:“这要看我是在什么地方。如果是在我们这里(镇上),或者勐海、景洪这些地方,我肯定告诉别人我是克木人;要是去昆明、北京、石家庄这些远的地方,我就说我是布朗族,因为身份证上写的是布朗族,他们那些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是克木人;要是到国外去,我们肯定都是中国人了嘛。”[133]
能够在观念中对自身的身份有如此清晰的认知和表达,也与岩L的社会阅历及生活经历有关。作为寨子中学历最高的人,在较早时候岩L便去了回冷寨子中普遍认为遥不可达的景洪市求学,而身为寨子中的前任会计和现任村主任也使他能够有较多机会与不同身份层次的人接触。此外,他所在家庭的收入水平在寨子中也居于前列,也使其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参加历次村寨、村委会组织的外出旅游,游历过的地方除了国内众多的大城市外,也远及东南亚多国。
对自我身份的认知不仅受主观群体归属情感的引导,也是在与不同群体的对照和比较中完成的。较为丰富的社会阅历使得岩L能够将自身置于不同的地域层次中认知自我,与多层次群体的频繁接触也能够助其发现“我族”与“他族”间存在的最为直观的差别,在岩L的观念中对于群体身份层次上清晰的划分便不再难于理解。
岩L观念中对于身份层次的清晰划分并不意味着除他之外的回冷寨人们对于自身的身份在层次上缺乏足够的认识,随着信息传播渠道的丰富,不受地域和时间阻碍的信息传递也在协助回冷寨人们建构着他们的族群身份。虽然大部分的回冷寨人们并未走出过西双版纳,但借助于多元的信息传递媒介,他们不仅认识到了接触能力之外的“我族群”和“我民族”,在媒体对中国乃至全球多元的族群介绍中回冷寨人们也建构起了“想象中的他族”,只是在言语的组织表达上较阅历丰富的岩L逊色而表现得隐晦且含糊。
情感、利益和价值判断等因素都能够导致不同形式的族群认同生成,由此各自独立的个体汇聚成群。“认同形式的多样性加上族群是在一个较大的社会文化体系下建立的,共同促成了族群认同层次的产生。某一特定族群的成员,根据其自下而上的族内和族际环境,而以自我为中心在不同的层次上选择其认同。”[134]在与“他者”接触时,因认同而凝聚的群体需要以特定的身份向外界彰显自身,面对不同社会情境中所出现的不同“他者”,便需要选择特定的身份进行情境化的表达。群体身份的层次性和情境化也使同一群体多元的身份之间在表达时互不干涉。
从上文中已知,回冷寨人们对于布朗族身份的认同更多体现为工具理性的色彩。国家的强制力和他们对于既得社会利益的需求是维持回冷寨人们对布朗族认同的前提,在工具理性的引导下回冷寨人们同布朗族群体间也出现了更为频繁和内容多样的互动。
对布朗族身份的认同和同布朗族群体间和谐关系的建立也使布朗族主体对于包括回冷寨人们在内的克木人的加入表现出吸纳的态度,并通过自身行动希望将克木人对于布朗族的认同情感进一步提升,并使之具有更多的布朗族特征。但在回冷寨人们中,基于族群性的排他社会文化元素而生成的认同情感使他们对于克木人这一族群认同心理同样维持着稳定而持续的存在,即便在面对布朗族身份带来的可观回报时,回冷寨的人们也未舍弃延续至今的族群身份。
对于个体而言,群体认同的多元性因其所持有的社会、文化特征在不同群体范畴中所体现出的共性及差异而得以体现,情感和功利性的需求则促使个体在不同的情境中融入不同的群体中。在回冷寨人们的观念中也存在着对于群体的多元认同,多元认同的心理不仅以回冷寨人们持有多元的身份为表现,同样也体现于不同情境中对于身份使用的选择性实践中,克木人和布朗族是如今回冷寨人们使用最为频繁的两个身份,对于在何种场合以何身份相应对,回冷寨人们也有自己的行动逻辑。
与岩L对自身身份的认知相似,回冷寨人们中也普遍存在着以所处地域为依据对身份层次进行的划分。作为勐腊地区的世居族群,克木人的身份在地方社会中的“他者”中享有一定的知名度,回冷寨人们也更愿意以克木人的身份面对其他族群:“在我们这边还有好多人认不得我们是布朗族,你跟他说是克木人他们才晓得,我拿身份证给‘老庚’他们看他们都觉得奇怪,都问:‘你不是克木人吗,什么时候变布朗族了?’”[135]
在回冷寨人们的观念中,勐腊县境内都是克木人身份能够为人们所认知的空间。作为勐腊地区的特有族群,对于长期生活于当地的“他者”而言,即便没有同回冷寨人们相接触的经历也对这一群体有所耳闻。而随着国家和地方政府对克木人贫困问题的重视和扶持,克木人的概念大量地见诸官方报道中,客观上也对克木人的概念实现了强化。
对于同回冷寨人们群体比邻而居的“他者”,克木人是他们日常生活中难以回避的群体,在他们的认知中克木人不仅是一个独立群体所持有的身份,也是诸多差异性族群文化特征的总和。族群成员对于克木人身份的认同,以及地域内与“他者”互动时对这一身份使用的需要成为克木人身份能够在回冷寨人们中得以延续的原因。
克木人这一身份也是回冷寨人们在对自我认知以及在与地域内“他者”的互动中所形成的排他性身份。在族群间的接触和交往中克木人身份是族群间彼此认知和相互区隔的最为直观的外显符号,在族群内部,克木人身份背后所包含的则是一系列专属和排他的社会文化特征。只有与克木人接触频繁的“他者”才会对克木人身份的内涵有所了解,因此,回冷寨人们对于根基性克木人身份使用的场域也仅局限于共同持有这一身份和对此身份具有明晰认知的地方社会中。
身份的来源和对回冷寨人们持有身份的认知程度是回冷寨人们对布朗族和克木人身份加以区别使用的依据。作为由国家认定并赋予的身份,在官方的语境或在有政府官员在场的场合中回冷寨人们更愿意以布朗族身份进行自我表达。赋予回冷寨人们布朗族身份是一个国家强制力得以体现的过程,在民族身份的获得中回冷寨人们的主观意愿对于身份赋予的行为并未产生实质的影响。
而56个民族中一员的布朗族得到了国家的认可,在勐腊县之外对克木人身份缺乏足够认知的环境中,国家赋予的布朗族身份成为彰显“我族”最为有效的身份。
从中还可以发现,回冷寨人们对于身份层次的划分和使用不仅以其所处的地域和对身份的认同为判断,所处地域环境中的“他者”对回冷寨人们多元身份的认知程度也是其对身份的使用进行选择的依据:“到景洪你跟他们说是克木人没有几个人认得,要跟他们讲是布朗族,像住院那些都是要写布朗族,写克木人都不行。”[136]在面对来自地方社会之外的主体时,他们也更愿意以布朗族标榜自己,因为:“他们外地人只听说过布朗族,不知道克木人是什么。”[137]
此外,布朗族身份存在的合理性与合法性不仅受到国家力量的保障,作为强调民族身份合理性与合法性的方式,布朗族借助于同样为国家力量所控制的现代传媒方式获得了更为广泛的认知基础:“如果是我们不并(布朗族)的话,就不会有多少个人认识,就是说相当于有这个平台我们可以跟外面交流,像我们过节以前我们也是自己过,没有像现在这种大过,从回冷寨办第一届的时候开始好多人才认得,慢慢地像你们这些下来做研究的、记者来了,这些信息出去人家才认得还有我们这些少数民族(指克木人)存在。”[138]
在国家通过赋予回冷寨人们民族身份使之得以享受相关利益的同时,布朗族身份也在一定程度上挤占了克木人族群身份存在的空间,但在回冷寨人们内部,形成于排他性身份内涵之上的认同情感依然支持着克木人身份的延续。
同时,获得布朗族身份后,作为布朗族一员的回冷寨人们也面临着更大范畴且受国家力量支持的布朗族群体融合的可能。回冷寨人们对于国家将克木人归并入布朗族的意愿难以违背,如何在布朗族的身份下对族群身份进行差异化的表达也成为他们所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布朗族克木人”身份的形成就成为在服从国家意愿前提下对族群独立性加以凸显的折中方法:“还是叫‘布朗族克木人’好,我们一直都是克木人,祖宗就是克木人。国家叫我们布朗族。叫布朗我们该咋个生活还是咋个生活,传统不能丢。现在就叫‘布朗族克木人’,也叫‘勐腊布朗’,我们是克木,勐腊这边差不多都晓得我们是克木,晓不得是布朗。”[139]
可见,在群体身份的建构和实践中,成员的情感和客观社会事实都能够发挥决定性的作用,而在不同的社会情境中身份建构的话语权分别由情感与理性所支配,因此“对于认同基础的族群情感和工具因素的二元分类不利于全面理解族群认同,只有在具体场合中综合考虑两方面的因素才能更好地把握族群认同的真实情况”[140]。在获得布朗族身份的同时,回冷寨的人们对于原生族群身份的认同也并未消失,工具理性的思考使回冷寨人们根据不同的社会情境对布朗族和克木人身份实现了选择性的使用。而在权衡了国家意志和族群的身份诉求后,“布朗族克木人”身份的出现有效地缓解了来自国家强制力压力并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族群成员对原生身份的认同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