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岔满族”
作为最后进入西双版纳地区的群体,汉族对克木人群体的称谓则经历了沿用克木人的自称到对克木人群体进行自我理解的过程,伴随着这一过程发生的则是汉族在西双版纳地区社会地位的变化及资源控制能力的增强。
汉族在何时进入回冷寨人们聚居的地区已难考证,在回冷寨人们的起源神话中便已出现关于汉族形象的描述。但有一点可以证实:封建领主统治时期的汉族是地方上最为弱势的群体。老人们回忆,他们最早接触到的汉族是逃避战乱饥荒从四川、湖南等地而来的人群。在当地不为领主和地方族群接纳的汉人居无定所,又怕受召勐惩罚而不敢随便开荒种地,只能四散在山林间靠采挖山药、芋头为食。回冷寨的人们虽不常见到这些汉人的身影,但山林里四处可见挖掘块茎留下的坑洞依然昭示着汉人曾经来过。老人们说,解放前汉人对他们大多都以“克木”相称,因为“克木”是土著,作为连落脚之地都没有的汉人,对他们还是抱有“敬畏”的态度。
然而新中国成立后,一个新的指称克木人的称谓———“岔满”出现在了当地汉族和官方的语境之中。西双版纳的解放及民主改革在当地的开展表明傣族群在地方社会中的政治核心地位已由汉族所取代,随着国家对边疆的治理力度不断加大,汉族对克木人的认知开始了自我理解的过程,“岔满”便是汉族为克木人所添加的族群标签。这一称谓首见于1954年的民族调查研究中,并指出是汉族对克木人群体的特有称谓。[22]随后在官方文献中“岔满”逐渐被“克木”所取代,但在地方的汉人群体中人们依然习惯于将克木人称为“岔满”。
“岔满”因何而来、本意为何,如今已无人能够说清,有学者指出“岔满”来自汉语“茶蛮”的谐音,因为他们的祖先是最早的茶农[23],这一观点无法在当地得到证实。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回冷寨人们对这一称谓极其排斥,认为带有歧视和污蔑的意味。若是有人以此称谓呼唤他们难免遭来拳脚。一次酒后闲聊,笔者问及为何会将克木人称作“岔满”时,岩Y表达了自己不满的情绪:“以前我们小时候汉族就这样叫,我们不喜欢听,本来我们就是克木,他们叫(岔满)难听,我们会跟他们打架呢。”[24]如今的汉族虽都知晓“岔满”是谁,但使用起来也极为谨慎。
相反,似乎克木人们更为清楚这一称谓的含义,在笔者的田野过程中曾听说过对这一称谓由来的三种解释,且都将“岔满”的出现归因于汉族对他们的蔑视和无知,其中之一便说克木人是会“杀人”的“民族”:
以前汉族来跟我们做生意,买东西卖东西都要给钱嘛,以前我们都是拿东西换东西,认不得要给钱。他们就骗我们,拿一点点钱换我们好多东西。后来我们认得吃亏了,生气就去找他们拿回我们的东西,他们不给,我们就把东西抢回来,还把他们都杀掉了。其他汉族认得这个事情就说:“你们这些人太野蛮了,只会杀人。”他们就认为我们爱杀人,又野蛮,所以就叫我们杀人的“杀”和野蛮的“蛮”,合在一起就叫“杀蛮”,叫着叫着就成“岔满”了。[25]
其二,在回冷寨人们的观念中,从“岔满族”演变而来的“小满族”是汉族更为普遍的对他们的误称。“小满族”的称谓来自同属勐满镇的克木人聚落小满寨。小满寨如今的名称并不如此,20世纪60年代道班筑县道时经过此地,因不知小满寨人为何族属,不知何故而将他们称为“小满族”,村寨也得名“小满寨”并在路边立寨名碑示人。不久之后当地的人们便都知道这里有一个小满寨,寨中住的是“小满族”。因回冷寨与小满寨相距不远且均属同一族群,人们便也常将回冷寨人们称作“小满族”。
其三,除了会“杀人”以外,“没文化”“生活水平低”也是“岔满”称谓的由来:
以前我们不会讲汉话,农场搬来我们旁边在着,里面的汉族跟我们讲话就讲不通,我们字(汉字)也认不得,他们就说我们是文盲,不(没)有文化。那个时候我们饭还吃不饱,住的房子也是破破烂烂了,家里面像样点的衣服、做农活那些工具都不(没)有,他们又说我们太差了。说我们生活差,还不(没)有文化,所以就叫“差盲”,“岔满”就是这样来的。[26]
因为我们是人口很少的一个“民族”,还是生活条件较差的“民族”,所以叫我们“岔满族”。一般人不会叫,无聊的人、看不起我们的人才会这样叫,有些叫我们“岔满族”还会被打。[27]
从当地汉族口中也难以获得“岔满”一词由来的合理解释,不少汉族都知道他们身边生活着一群“岔满族”,但为何要叫“岔满族”他们也不清楚。“‘岔满族’就是‘岔满族’”是笔者听到最多的答案。
从上面的材料中可知,对于“岔满族”这一称谓回冷寨的人们并不喜欢,他们普遍将这一称谓的由来同他们的群体在地方社会中的弱势地位建立起联系,因为回冷寨不但在当地属于规模相对较小、人口相对较少的村寨,即便回冷寨的人们将自我放入克木人之中,与当地的傣族群、尼人等族群相比依然极少。因此对于“岔满”这一称谓的出现便也不难被回冷寨人们所理解:“有些人看我们人少,看不起我们才这样乱叫。”[28]在当前的语境下也形成了对这一称谓的排斥情绪。
在回冷寨人们的观念中,除了将“岔满”理解为源自汉族带有明显歧视含义的称谓的三种解释外,还有一种情绪上较为缓和的解释,在这一解释中他们将“岔满”称谓的由来理解为汉族的“误解”:
汉族以前叫我们“岔满”,那个是刚刚解放的时候,他们工作组下来不懂,有个民族在内地叫“浦满”[29],我们话和他们有点相通,他们也(归)并(入)布朗族,就叫我们“岔满”,“岔满”音和“浦满”差不多。[30]
从上可知,回冷寨人们之所以成为“岔满”,是因为在内地存在着一个与他们在特征上相近的族群,想象中“同族”的存在才让他们获得了新的身份。而在另一个解释中,虽然“岔满”也与内地的“浦满”有关,但此时的“岔满”则是在与“浦满”的对照中形成:
以前汉族从内地下来,他们认不得我们是什么“族”。他们下来的时候正好遇到了“浦满族”,他们没有调查清楚我们,就跟我们讲内地有个“浦满”,他们在我们上面、我们在他们下面,就叫我们“下满”,后面就乱叫成“岔满”[31]。
虽然回冷寨的人们并不清楚“浦满”具体为何族群,但他们早已将“浦满”置于与他们相对立的“他者”的位置了。“岔满”并不是回冷寨人们主动建构生成的身份,但以“浦满”的存在来解释“插满”出现的合理性,其内在动机依然是以同“他者”对照的方式来解释汉族话语中“插满”身份的独立性及合理性。
汉族的到来对回冷寨人们聚居的地方社会及其族群社会文化均造成了显著的影响,随汉族而来的物质和技术上的帮扶让回冷寨人们的生产生活条件发生了明显改观。与此同时,在解放后以强势身份进入地方社会的汉族面前,回冷寨人们的弱势地位更加突出。大量汉族的涌入也意味着地方社会中有限的资源又要面对更多人的分配,族群间的矛盾冲突在所难免。汉族将回冷寨人们叫作“岔满”是否起初便含有轻蔑或戏谑之意现已不得而知,但从回冷寨人们对这一称谓的解释中可以发现,弱势的回冷寨人们已将自身置于族群关系中不利的位置了。
值得注意的是,对于“岔满”的由来及其含义,在当地所能够听到的完全是回冷寨人们单方面的解释。汉族对回冷寨人们的“蔑视”也可以视为回冷寨人们在面对比自己更为强大、先进和能力更为突出的汉族时所表现出的自卑心态。透过回冷寨人们口中“岔满”的含义还可大致推断“岔满”的含义也是回冷寨人们主观建构的结果,通过“岔满”身份的建构,回冷寨人们在观念中也表现出了对强势群体的屈服和无奈。
如今,民族平等政策让指称回冷寨人们的歧视性称谓逐渐消失于人们的视听之中,虽然年纪较长一些的汉族还记得他们为回冷寨人们创造的“岔满”,但已少有人提起。年轻一些或晚近才迁入当地的汉族偶然听到这一称谓时表现出的更多是好奇和困惑:“克木”和“岔满”指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个群体?为何大家都叫回冷寨的人们为“克木”的时候还有人会把他们叫作“岔满”?这两个称谓分别在什么场合使用合适?克木人作为受官方承认的身份在地方社会中已获得普遍认可,在当前和谐民族关系的语境下“岔满”也不再具有足够的生存空间,如同傣族群对回冷寨人们所建构的身份一样,“岔满”最终只会存留于人们的记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