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认同与自恋

1.认同与自恋

拉康认为,婴儿在六个月之前,甚至在更早些时候,是一个没有独立能力的个体,还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活动。关于这一点,是尽人皆知的,是人类的一个基本生理现象。拉康在此所要强调的是,尽管人类比动物界的任何物种都要早熟,但人类却是不能自立的,人在这个时期是一个支离破碎的残体。这个阶段,相当于人类的原始、混沌、蒙昧时期。这时,意识尚未形成,主体基本上是一个自然体。到了六个月以后,发生了一个转折。通过观察小孩与大猩猩照镜子的不同表现,拉康发现,人与动物对于自己影像的反应有质的不同。大猩猩如果发现镜面背后一无所有,就会悻悻走开,不会继续流连忘返。而婴儿却不同,他在照镜子时,如果发现了自己的形象,就会欣喜若狂,手舞足蹈。显然,他已误将镜中影像当成自己,并且,“他要在一系列姿势中,证明镜中形象的动作与其所反映的周围环境之间、实际事物与它所重复的现实之间——也就是孩子自己的身体、大人和物以及周围东西——存在着关系。”[5]婴儿不但会一下子被吸引住,而且他还会通过很多动作来试图证明镜中影像确实是他本人,只是他尚不知道那仅仅是他本人的一个影子而已。拉康认为,婴儿这一系列的动作揭示了一个重大的人类学问题,即,“在这个模式中,我突进成一种首要的形式。此后,在与他人认同的辩证过程中,我才被客观化;此后,语言才在普遍意义上,重建起主体的功能。”[6]

在这里,拉康将“我”这个词着重化的意思在于说明:这个“我”属于主体的称谓,它是主体的意思。换句话说,“我”在镜子阶段,开始具有自我意识,这个阶段是“我”此后漫长人生自我建构的逻辑起点,这种建构已经不是纯粹的自我建构,而是与社会、他者、环境、物件之间形成一种间性关系。镜像阶段这一立论将拉康的理论从逻辑起点上与弗洛伊德区别开来,也将拉康的主体理论与弗洛伊德的自我理论区别开来。除了主体性问题,镜像理论对于许多问题,诸如欲望、无意识、真理等等都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表现了一种迄今还有争议的里比多活力,也体现了一种人类世界的本体论结构。……实际上,我们只需将镜子阶段理解成分析所给予的那种意义认同过程即可……”[7]镜子阶段的功能是一种里比多的能量投注,它的主要功能是认同:与自己形成自恋性认同,与他者构成自我确证性认同。这两种认同几乎伴随主体一生。特别是自恋认同,并不是说我们度过六个月后就结束了,而是说它与他者认同往往此消彼长,这两者在人生不同阶段,强弱不同。对于不同的主体而言,情况也不尽然。极端的自恋就是那喀索斯式的臆想。

认同之所以是镜像阶段的事情,是因为在认同之前,主体尚处于实在界。在实在界,也就是在婴儿生下来后不久,他一直以为自己和母亲是一体的,就连母亲的乳房也是自己的,所以有时他就搞不明白为什么在自己饥饿的时候乳房不能供给他乳汁。到了镜像期婴儿才渐渐认识到自己和母亲并不是一回事,彼此并不是同一性存在。他们之间还很是有差别的,满足他需要的乳房是好乳房,是好母亲,不能满足他需要的乳房则是坏乳房,是坏母亲。他有了些微的分析判断能力,认同就发生在这一判断能力的萌芽时期。拉康写到:“一个尚处于婴儿阶段的孩子,举步趔趄,仰倚母怀,却兴奋地将镜中影像归属于自己。”[8]这一有趣的例子说明,认同自恋首先是与自己的形象认同,其次认同也是与自己的养育者认同。鉴于此,拉康认为早在俄狄浦斯关系形成之前,镜像秩序就已经形成了。男孩女孩之所以一同与母亲认同,是因为在镜像阶段,主体尚不能区分出性别差异来,后来俄狄浦斯关系形成,主体才有了男女性别之间的概念区分,进而形成恋父恋母的不同情形。

在镜像阶段,婴儿之所以首先与自己认同,是因为他在身体方面有了一点点自控能力,希图在空间中对自己有一个完整、连续的整体把握。但是,拉康认为,因为人的“特定早熟”,[9]肢体的残破是天生注定的,主体无论怎么努力,他的身体都是不完整的。拉康由此引出一个悲观性的结论:主体的一生是一场悲剧,主体与自己进行认同的形象是一种假象,镜中的影像不是一个实体,而是一个虚像。

拉康认为从自恋认同的那一天起,人的行为中就有了侵凌性的因子,也就是说人的内心有种霍布斯意义上的“内在恶物”,[10]这种恶物驱使人不断与外界认同,并在认同的过程中,“引起了禁忌和逃离的反应。”[11]我们在俄狄浦斯故事中看到的杀父娶母惨状就是人类侵凌性的一个激烈表现。实际上所谓的逃离和禁忌反应既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需要,又是一种压抑机制,压抑机制所导致的结果不是欲望的疏离,而是欲望的膨胀,发展到极端,就是战争。

实际上,侵凌有时是一个中性词,有时又是一个贬义词。吃奶的孩童用恶狠狠的眼光盯着自己的弟兄,为的就是争夺同一个乳房或母亲。人类历史演变中的弱肉强食是侵凌的极致意义。拉康通过对侵凌性的分析,向我们表明,他者认同、自恋认同,都是主体能动性的行为结果,也都带有侵凌性。只是,拉康用孩童吃奶这一例子来说明侵凌性的残酷未免过于危言耸听。不过,由于拉康有着根深蒂固的悲观主义思想,所以在表述一些问题时难免偏激。在我们看来,侵凌性不过就是拉康的“主体”与弗洛伊德的“自我”不同的一个内在原因。在弗洛伊德那里,里比多是自我的本质,在拉康那里,欲望是主体的本质。主体有一种认同与自我确证的内在冲动,这种冲动式的欲望使主体的建构既不受制于单一的里比多影响,也不受制于由父、母、子组成的家庭范围的束缚。它不再是弗洛伊德所说的里比多或某种童年情结的演绎,而是能动性与内驱力不断向外扩张的结果。

由于认同是与“我”相似的那个影像认同,所以基于认同基础所建构的主体也就没有绝对、唯一的确定性。拉康说,“我”这个东西是很不牢靠的,当你在镜子中看到那个形象,然后说那就是“我”时,你的本真的我已经不存在了。这个“我”充其量只是一个小写a,它对应于镜中的影像a'。因此,拉康进一步认为人类的认同是假象。但人终其一生都在认同,认同于许许多多的外在形象,认同于他人,认同于自己的产品,并渴望成为某种身份的象征。而且,在知识的增长与主体的认同之间似乎存在一种正比关系,主体往往认为知识越丰盛,主体性就越确切。拉康认为,实际并非如此。事实是,由于镜前的“我”这个肉身在实在界注定的破碎性,就使得我的任何认同即使看起来是完美整一的,也仍然是一种幻象,而且,越是用外在的形象来求证它,就越使主体性成为不可能。

由此,拉康认为弗洛伊德的自我理论在立论上是有问题的,自我既然是分裂的,那就不可完全确定。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那种认为自我是确定的看法,是一种妄想狂的表现,那种极端的自我妄想会导致激情的民主以及个体的孤独。拉康说,“很明显,与那种相信自我可以证明的人的实用观念相一致,目前对自我的张扬导致了将人更加现实化为个体,也就是说,人处于一种与他的原始无助状态更加相近的灵魂孤独中。”[12]现代社会,人对知识、科技的过分追求也跟对自我过分确证一样,是妄想狂的表现。这种行为的结果使得主体看似处在自由地对物的占有之中,实际上却因此而更加孤独,更加被物化,被幻象包围,从而失去了自己。再有,由于物的充斥,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加深,人自身陷入孤立之中,主体性也无从建立。拉康对自我及其知识的批判,往往会使人认为,人类的各项活动,包括奋斗与劳作的结果都是幻象,奋斗与劳作没有价值。其实,拉康是在批判那种妄自尊大的人类中心主义。他的意思是说,我们不要以为向自然界、向他人获取的越多,自己就越伟大,就能够证明自己的力量与存在,实际情形却是相反的。尽管如此,我们也不能否认,拉康在很多时候确实非常偏激,以至于使我们怀疑他陷入到一种虚无主义的论调之中,所以我们在理解拉康并加以运用的时候,应当以辩证的态度来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