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所表达的欲望内容
从一些有代表性的网络写作手的作品,比如李寻欢《迷失在网络中的爱情》、《一线情缘》,安妮宝贝的《告别薇安》、《她比烟花寂寞》、《疼》、《午夜飞行》以及近来的成都派写手深爱金莲的《成都粉子》、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请将我忘记》等以及其他大量的文学文本来看,网络文学中的欲望表达多为搞笑、无厘头、情绪宣泄、性幻想、网恋痛苦以及里比多焦虑等内容。网络文学中的欲望从表达手段和表达内容来看,都是当下性的、直接的,随意自由、浅显易懂。
网络文学在内容表达方面的特点是由网络空间快捷的时间性和受众的大众化所决定的,这些因素使得网络文学无法是一种深层叙事,网络本身就是供大众消遣的舞台,世俗性、媚俗性甚至低俗性是网络文化包括网络文学在内的审美特征,这也是网络文化的总体特性所决定的事实。网络文学总的来说,是一种表象叙事,网络文学以文学的形式主要表达了一些最基本的需要方面的欲望内容,比如追求爱情的爱欲表达,以及追求本能满足的里比多表达等。
(1)爱欲的表达
把网络中的爱情游戏叫做爱欲的表达似乎更为确切,因为网络中的爱情由于其虚幻性,和一般文学和现实生活中的爱情模式很不相同,它是一场地地道道的游戏,而且即使是这种游戏它也和一般游戏的性质不同,它建立在虚无缥缈的网际空间,像沙丘上的房屋,没有确实性可言。网恋故事是网络文学的主要叙事内容,我们要在网络文学中寻求爱情的真谛是不可能的,所能寻求到的只是不同的文本给予我们的对于爱情游戏和爱欲的不同感受。
李寻欢的作品诙谐幽默,叙述自然流畅。《迷失在网络与现实之间的爱情》中的主人公尽管将网络中的爱情搬到了现实中,但是最终难逃网络感情的结局:失望与绝望。安妮宝贝的作品风格基本是婉约型的,但其叙事流于雷同,所以在故事上基本大同小异,没有多少创新可言。场景主人公的名字、装束、打扮等外在描写基本就是重复的,甚至主人公的名字,描写的一些段落也都是重复的,比如男主人公叫林、女主人公沿用薇安的安字或乔字。从内容上来看,女主人公始终是被凝视的焦点,是男性主动虏获的对象,也是男性的欲望客体。电梯、地铁、夜间巴士,以及其他一些交通工具只是作品叙事的不同场景而已。女性渴望被男性认同,成为男性的欲望客体。从女性的角度来讲,就是希望自己能够得到菲勒斯。《告别薇安》中,乔爱着林,并一直想得到林的爱,但在林那里,乔只不过是一具身体,他爱的仅此而已,乔最终只能以自杀的方式将爱情的幻象砸碎。也就是说,主体渴望成为他者的欲望客体,可是主体和作为异性的他者之间只有身体的维系,在感情上的维系是非常脆弱的,因为爱情是有现实与道德的制约的,而网络中的爱情禁不住现实的冲击所以往往流产。现实中的爱情不仅需要身体的维系,而且也要超越身体。但是网络中的爱情来源于身体的需要,最终又复归于身体,所以爱情多了冲动的内容,而少了长久的魅力。
围绕女性身体的悲剧意识和自恋意识在安妮宝贝的作品中,与现实网络的幻象缠绕在一起,真真假假,虚实难辨,这颇有点像庄子的蝴蝶梦,到底是谁变成了谁?这种角色的转换也正预示了网络文学和网络中的爱情一样,是一种虚假的镜像意识,它只要一离开网络空间,其价值就变得微乎其微。网络爱情实际就是主体与镜像中的那个影像的一种认同游戏,主体想在网络这个镜子中对欲望和自我进行修复和完型,最终是不可实现的。这其实也反映了他者凝视功能的必要性。凝视虽然是欲望实现的阻力,但正因为凝视这种制衡的力量,才使主体有一个返观自身的机会,关于凝视的功能我们在第一章理论部分已有所论述,兹不赘述。在此我们想要重复的是,意义只有在这种持衡所形成的裂缝中才能形成。网络空间虽然存在着虚拟与实在之间的对立,但由于缺少凝视,所以欲望的本体性意义难以在网络空间中形成。所以网络文学的这种意义既依托于这种空间特性,但也受制于这种特性。“那些网络文学的作者,包括已在网上很有名的成功作者,他们的作品一旦下了网,也会失去光彩,被称为肤浅浮泛的东西。”[33]网络文学虽然是一种自由的欲望表达和对自我理想的自由塑造,但自由和局限性相伴而生,主体的欲望表达是一场纯粹的游戏。
对于安妮宝贝这样的写作手来说,为了使这种游戏演得尽量富有戏剧性和故事性,她让男主人公生活在梦幻之中,试图用镜像式的幻象遮蔽象征界的作用,至少在她的作品中,淡化了象征界法则的调令,男主人公梦幻式的困境跟哈姆雷特的梦幻不一样,哈姆雷特不断舍弃就在身边的欲望客体,痛苦地寻找本体性的欲望客体,而安妮笔下的主人公不断寻觅客体,却又仅仅只是剩余物,因为主人公把虚拟和现实混同起来。这样的交错感就是一种误识。误识的错误在于主人公没有意识到网上的毕竟是网上的,欲望对象就如同镜子中自我的影像,是一种假象和虚像。网恋更多是一种对于欲望对象的需要性满足,而不是爱的满足,乔根本无法从林那里得到爱,爱应该是欲望的灵魂,如果没有爱,那么欲望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她知道他们的身体痴绵太久,所以灵魂越走越远,又或许,她根本始终都未曾掌握过他的灵魂。”[34]对于这种幻觉性的感情游戏而言,单一的身体需要是其游戏的根本规则,而绝望则是其游戏的最终结局。如果说怀孕只是乔自杀的一个显在原因的话,那么对爱的缺乏和绝望则是她自杀的根本原因。
网络文学中爱情游戏的过程取决于虚拟幻象空间维持的时间长短,一旦这种幻象空间被主体的一方打破,那么这种幻象也就结束了。幻象的打破也是象征界的规则介入之时,一旦虚拟现实的关系转为现实的关系,主体无力也无法承受现实世界的真实,因而几乎所有的网络小说的结局都是一场空。网络空间的幻象轻薄如纸,轻轻一捅就破。网络世界的主体无法“穿越幻想”,[35]而“穿越幻想”或幻象都是主体为了实现本体性的欲望而必须通达的道路。网络空间的主体由于缺少或减弱了大他者或象征界法则的制约,所以也就无法适应现实世界的生活。如此看来,网络空间在为主体提供欲望表达自由的时候,实际已经潜含了欲望实现的绝对不可能性。
(2)里比多欲望的狂欢与暴露
网络空间欲望表达的另一主题就是里比多的极大展示。网络空间的文学作品除了虚幻的爱情故事,另外一个就是实在的欲望冲动,所谓实在是指写作手在对最基本的欲望表达时的真实和大胆。这种真实和大胆无法在传统的文学文本中予以表现,写作手借助于网络文学将那种不能在传统文学中表达的情绪和欲望在网络文学中尽情释放,也使恶之花在网络空间中盛开。
此类小说当以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请将我忘记》(以下简称《忘记》)、深爱金莲的《成都粉子》(以下简称《粉子》)等一系列以成都都市化生活为原型的网络文学最为出名。这些小说几乎都彻头彻尾、淋漓尽致地反映了里比多的放纵与满足,这里,象征界法则完全被搁置,写作完全就是欲望的书写,象征界法则遭到了糜烂生活、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无情嘲讽。主人公的活动场所集中于歌舞厅等高级娱乐场所,各色人等——从下级妓女到一般平民再到上流社会的生活,充满情色甚至达到了荒淫无度的地步。情人、情妇、性亢奋、阳痿无能这些里比多意象,应有尽有。作品从情节、人物、叙事手法都是对生活原生态的摹写,这和安妮宝贝的抒情写意大有不同。安妮宝贝沉溺于风花雪月、若有若无的爱情迷雾之中,而慕容雪村的作品则是欲望的大狂欢,或者说是生理需要的、里比多的大狂欢。这里每个人都有情人或情妇,无论是满足的或是不满足,他们都在拼命地索取着性的欲望。男人对女性的随意占有表明女性只不过是他们“泻欲的工具,身份的装点和获取商业利益的符码。”[36]《粉子》和《忘记》中更多描绘的是男性欲望的肆意张扬,胡向东、陈重等人的日常生活充斥着乌烟瘴气的欲望冲动。而这些文本中的女性则借助于身体的资本,卖弄风情,以便于从男性那里获取最大的身体交换价值和剩余价值。
现代都市人如陈重之流者通过不断地消耗肉体的能量、通过纵欲的方式来获取生理的最大满足,身体似乎只有在消耗多余的能量过程中才能得到充实,然而实际上,带来的却是空虚和无聊,以至于胡向东总是在放纵之后不断自问:“是真实还是虚假,是快乐还是郁闷,是有趣还是无聊?”[37]生物性欲望的过分释放看起来是实实在在的,但往往是虚幻的和无聊的。全方位快感模式给主体带来前所未有的性快乐和满足,欲望原因——对象交错缠绕形成一张能指之网,主体在这张网络中奔突、消耗自己。任何一个稍稍有点姿色的女人都可以成为里比多冲动的原因,像胡向东等人一样,只要对象能引起自己的欲望,他们会竭尽全力、想方设法弄到手,生活的整体目的变为性的缺失与填充的交互过程。康德所谓的“人是目的”换作里比多是目的。主体只是里比多的消费载体。康德主义的伦理学变成萨德主义的色情学和巴塔耶的情色理论。
但是,生物性欲望越是张扬,本体性欲望就越是匮乏,这个我们在研究拉康理论已经多次强调。人,总是要建构主体的,因为:“生物本能的满足从来不能使人幸福,也不足以使人健全,人必须去面对自己的生存和存在,这是别无选择无法逃脱的。”[38]而建构主体的欲望是绝不可能跟需要性对象同日而语的,主体的建构必须以消灭或者超越生物性的满足为基础。对这个问题的阐释,齐泽克讲得很深刻,在此可以参照它来理解何以生物性欲望会成为主体建构或本体性欲望的羁绊:
那么,当这种想象的蔓生占据了象征虚构的空间时,会发生什么呢?被创造性的象征虚构所填满的虚空是对象a,是欲望的对象——原因,是为欲望的阐述提供空间的空的框架,当这种虚空被填满时,把a同现实分离开来的距离便消失了:a注入现实。然而,现实自身是通过a的撤退被构造的:只要快感是从中排泄出来的,只要欲望的对象——原因正在从中消失,我们就能够涉及“正常的”现实。a对现实的过分亲近的必然结果,是它窒息了象征虚构的活力,因此是现实自身的“非——现实化”(de-realization):现实不再被象征秩序所结构,调整着想象的蔓生的幻想直接控制了它。[39]
对于这番话,我们至少可以从中归纳出两个要点:1.欲望对象或原因不等于就是欲望本体,如果用欲望的对象将欲望本体所留出来的虚空填满,那只能说明欲望本体被幻象所笼罩,也就是说,欲望本体无法被象征化,仍然停留在生物性需要层面上;2.只有从欲望对象中撤退,才能开始本体建构的逻辑起点,才能进入到一种正常的生活秩序中。所谓正常的生活很简单,也就是对胡向东所追问的问题一种回答。反之,主体的生活则只会是不平衡的、分裂的、虚幻的。“或许一开始我们会对《成都粉子》中胡向东最后进入疯人院感到莫名其妙,但只要稍加思索,就能释然。在精神与肉体的撕裂中,胡向东其实早就濒于疯狂……这个世界四处充塞着这些失去精神坐标和生命支点形神恍惚的人。”[40]的确如此,看似粗糙的无所顾忌的此类网络文学实际也是对现实生活的写照。虽然主体是欲望的载体,但是,当欲望的消费超过了主体的承载力时,那么主体就会处于分裂的状态。“当某物在现实中被遗漏时,‘现实的丧失’并不引起精神病,但是,当现实中存在着过多的一种(大写)物时,情况则相反。”[41]这更进一步表明实际我们不缺欲望的对象,但我们缺的是本体性欲望,欲望的对象的过剩不是赢取欲望最终到来的筹码,相反却使主体不堪重负,主体会在这种过剩中崩溃。
由是观之,网络文学中的欲望呈现出空间的繁荣状态,但在具体的内容表达上,却显得单一而又粗陋,欲望仅止于需要的层面,要求和欲望受到需要的挤压而没有位置,因此,网络空间的欲望表达从艺术价值和审美价值上来看,是对深度模式的削平,是网络空间的精神分裂症。
网络空间的文本体裁多以小说叙事看好,除小说之外,也有大量的随笔、散文、诗歌等等,但网络空间似乎更有利于小说叙事的书写。在我看来,这是因为一方面,网络空间的时空交错以及非逻辑化有利于文本的自由阅读,你可以从后往前看,也可以从前往后看,甚至可以再编辑都无所谓,受众主体在凝视与看上享有绝对的自主性以及自我性。另一方面,叙事在欲望表达上,会使内容更加丰满,幽默、趣味、悬念应有尽有,而且欣赏起来不感觉累,欲望表达挥洒自如,也更加吸引受众眼球。特别是长篇小说,更是占尽风情,风景这边独好。相比之下,随笔,散文,诗歌就要弱势一些,因为这些浅吟低唱的文学文本需要的是体会,而不是及时的消费。网络小说说起来是一种便捷迅速的快餐文化,网络空间需要的是后现代文化背景下的肯德基、麦当劳那样的消费形式,而不是农耕时代的细细品味。快餐文化虽然营养价值不高,但却适应后现代快节奏的生活习惯。后现代生活最大的特点就是信息量的不断扩充和占有,网络文化刚好契合了这种需要。而叙事性的网络文学正是因为信息量的不假思索的获取而赢得受众的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