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社会与欲望消费

第一节 消费社会与欲望消费

在全球化语境下,我们进入了后现代主义时期。后现代主义作为一种社会思潮和思维方式,崛起于20世纪60年代,经过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发展,至今仍然是一种非常重要、影响很大的现实思想运动。后现代文化语境是一种开放性的社会文化系统,它不断地兼容并蓄,集杂多为一体。从文化角度来看,后现代主义思潮广及建筑、绘画、文学等各个领域。它的基本特征是:否定性、破碎性、反传统、不确定性、非连续性、多元性等等。从社会生活来看,社会的发展模式不再以生产为主导,而转为以消费为主导,社会进入消费时代。特别是上世纪90年代末以来,由于经济全球化的飞速发展,消费社会所呈现出的后现代性特征更为明显。

就中国的社会现状而言,一种普遍的消费空间尚未形成。中国的社会可谓三分天下,一是前现代地区,主要指不太发达的广大农村地区,二是现代地区,主要指中小城市,三是后现代区域,主要指大中城市。尽管社会经济的发展并没有全部处在后现代或消费社会的文化语境之中,但是,普遍的消费情绪和消费模式却已经形成在大众的日常生活空间中。城市平民和中产阶级已经身临其中,尚未进入其中的一些前现代地区的大众通过传播媒介间接地了解着消费社会的信息,并奋力跻身于中。中国现阶段的经济发展尽管并没有全部进入完全繁荣期,但是人们的心态却已经无意或有意地进入了经济的繁荣昌盛期。

一般来讲,当生产过剩的时候,生产的第一性就会转为消费的第一性,资本家就会以刺激消费来带动生产,以牟取下一步的剩余价值的实现。这就是晚期资本主义的消费逻辑,文化消费也遵循这样的逻辑规律。“所谓消费文化就是这一特定社会化模式的润滑剂、催化剂。当社会的生产力过剩,需要寻找出路时,就产生了消费文化。确切地说,消费文化是为消费行为寻找意义和依据的文化,是刺激欲望消费的或制造欲望消费的文化。”文化作为人存在的一种方式,当它供大于求的时候,作为符号的指征意义成为表象,文化的所指意义从文化表征下面脱落。消费文化对消费欲望的刺激使文化的形式精益求精,文化的品位和格调在不断改进,文化的外在形式,特别是审美的形式成为一种普遍性的消费需求。文化消费似乎对每个主体都是青睐的,它公正而合理,并处处可见,与我们的吃穿用度、工作、学习如影随形,对我们形成包围之势。

鲍德里亚说:“我们可以给消费地点下个定义:它就是日常生活……平庸和重复的一面是一种诠释体系。”[1]消费时代或消费社会从时间和空间上都扎根于日常生活中,它像精神病患者身上的症状那样带有重复的机制,使生活本身、消费本身变得庸常而琐碎。“从整体的客观角度来看,日常性是可怜的、剩余的,但是在使‘内用的’世界完全自治与重释而做的努力中,它却是起决定作用的,令人安慰的。”[2]毋庸置疑,消费的幽灵时时徘徊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消费侵凌到日常生活和主体的意识中,使欲望得到空前的张扬,因此后现代文化理论家没有哪个在谈论后现代问题时会对欲望问题避而不谈。消费导致欲望在时间、空间上的膨胀,也使得表达的手段新鲜多变。商品从内容到包装、到欲望消费的载体——主体,都处在日新月异的变化之中。从文学到文化,从一般媒介技术到网络媒介技术,无处不在的欲望以无所不为的方式显现出来,重复的、雷同的、正剧的、喜剧的、雅俗共赏的、戏仿戏拟的、颠倒历史的、篡改历史的,假历史外衣演出自己故事的等等形式不胜枚举。大到电视电影、小到手机短信,无所不在的欲望表达让我们眼花缭乱。

后现代文化语境像万花筒一样,以其光怪陆离的色彩包围了我们的日常生活。消费的本质在于满足各种各样的欲望,消费的结果是达到欲望的满足。当着消费过剩的时候,欲望就已经是消费的原动力以及消费的契机了。消费的意义已经不存在于消费了什么,而在于消费时间、消费一切可以消费的空间、物品,不管以怎样的方式,只要把它消灭,就等于消费了。前现代社会自给自足的、有目的的消费现在已经变为后现代为消费而消费的消费,消费现在就像德勒兹的欲望机器一样,处于亢奋之中,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千座高原上四处逃逸,欲望又似一场奔流,无止无尽。欲望本体却如拉康所说,成为一种“什么也不表示的能指。”[3]欲望本体已成为空洞的能指,成为流转的能指、漂浮的能指。主体欲望的对象、或欲望过程已成为浮游物,已经失去了表征的丰厚意义。

欲望本身和欲望呈现是两码事,拉康一再强调这一点,欲望只有通过语言的或文化的方式才能得以形成,因为“话语是这样的维度,通过它,主体的欲望能够真正地整合到象征的平面上。一旦它形成了,并在他者的位置上被命名,那么,欲望,无论它是什么,都能够在完全的意义上被承认。”[4]然而,欲望被认可,并不表明欲望表达就能够充分表达了欲望。“在欲望的满足和欲望的完满追求之间有一种明显的差异。”[5]这是因为,欲望是一个抽象名词或者是抽象过程,可以说是“无”,而欲望呈现就是“有”,就像幸福这个名词一样,幸福和幸福的表达是不一样的,而且因人而异。欲望从逻辑上讲,是无法现象化的,也就是说无法具体化。以有证无,这本身就是一个谬误。但谬误事实上就是如此左右了主体的生活。所以说,欲望的表达过程就像小丑的上蹿下跳那样,往往以正剧或喜剧的形式演出悲剧的内容,这使主体无法突出物的重重包围。物本是欲望的刺激源,现在却如黑格尔所说的那样,颠倒过来了,欲望成为物的原因,欲望吃物变为物吃欲望。物,作为欲望的原因直接成为欲望的对象,主体陷入其中。主体的形而上欲望与需求对象,与欲望表达同一,处于莫比乌斯带的同一侧。齐泽克说:“这意味着主体不再是纯粹否定性空无($),不再是无限的欲望,不再是寻找缺席对象的空无,而是直接地‘陷入’对象,成为对象……”[6]陷入如此悖论中的欲望主体只能像疲于奔命的兔子,无法逃脱猎人的圈套。消费社会的主体心甘情愿地沉溺在欲望的牢笼中,此一欲望得到实现之后重又陷入彼一欲望的焦虑中。只有在这个间隙、这个断裂那儿才给真正的欲望表达留下了真理性的位置与空间,可它又何其短暂与狭窄。

欲望的消费或欲望的表达,是现代社会的精神分裂症,它是一种强迫性的精神综合征。在惯性的需要和里比多投射的作用下,消费社会的主体似乎也患上了无意识强迫症。可以说,主体的消费成了机械的被动式运动。在这样的运动中,处于主奴意识中之主地位的主体为物所控制,不是我消费物,不是我表达欲望,而是欲望在表达我,物在消费我。我在欲望消费及欲望表达中缺乏主动性,而是被牵着鼻子走,我不但没有实现自主自为,反而成为欲望和物的奴隶。

虽然欲望表达的形式看似不断变换,层出不穷,但是形式的泛滥就是无形式,一切都变得是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失去本雅明所说的光晕,或灵晕。当然本雅明是就艺术作品而言的,但是也能说明后现代社会的欲望消费问题。本雅明认为,所谓灵韵就是指艺术作品的仪式性、形而上性、宗教性。它至少包括以下几个特征:一是它有一种神秘性。艺术由于其诞生的原始时代与巫术祭仪密切而具有崇拜价值,“灵韵”在很大程度上与这种崇拜价值内在的神秘性有关。二是它具有一种模糊性。“灵韵”是一种可以意会但很难言传的感觉,它可以打动你的心灵,使你陷入沉思,但你很难准确地说出这种感觉是什么。三是它具有独特性。它具有一种深邃的时空交织感,可以对观者产生强大的吸引力。四是一种不可接近性。也可以说这是一种距离感,不论你离它多近,你都会清楚地感到你与它之间的距离。[7]

然而,在后现代消费社会,在如此之快的时空压缩和快餐式形式大内爆中,人们需要的是当下性、平面化和快捷性的消费对象和消费方式,谁还有闲心去慢慢品味古典式的意韵?就是深受大众欢迎的休闲方式:喝茶、海边浴场也通常因为人满为患而给主体心理上造成压力。欲望表达形式的无穷无尽并且无孔不入让人的视觉产生审美疲劳感。过多的占有欲、所谓的欣赏欲让高雅走下圣坛。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就商品而言,其形式从实际、耐用向好看、精巧、别致转换,大到家用电器、小到药品,无不讲究包装。这些包装是一种剩余,这些剩余物是形式本身的剩余,也是欲望的过剩物。我们不反对适当的外在形式因素,但我们需要的实际只是物的一部分,没有必要对物的附加物极尽所能,但是商人、资本家的剩余价值很大一部分却来自于这些附加物。

尽管这些形式因素在某种程度上,是我们在欲望消费过程中进行身份认同、自我建构、交流交往的必要条件,但是后现代社会的消费形式过于精致、过于丰盛,使得欲望成为碎片化存在。然而,尽管它无益却似乎又不可或缺,“犹如任何秩序建构策略都充满了同样的不可避免的两难,所以,这一悖论中并没有什么新奇。”[8]空洞的能指符号的碎片在后现代社会既没价值又有价值,“符号以寻求意义为生,并在发现它的那一瞬就废除了意义。”[9]套用鲍曼的这句话我们可以说,欲望的表达形式在主体消灭它的一瞬,其能指也就灰飞烟灭了,它是一次性使用的东西。一次性消费也是现代社会的一个表征,它表明了欲望表达的重复性和复制性、相似性和相同性。如今,经久耐用的东西少了,视觉快感的刺激长期而稳定,这正吻合了读图时代人的欲望需求。通过主要用之于想象界的表达方式——看的功能,主体在对物的先期把握中获得安全感和满足感。

种种此类现象可以说明,后现代社会欲望主要停留在想象界的认同与自恋阶段,而欲望的表达方式和结果则停留在矫形与框定的狂喜上面,对于物的疯狂占有“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10]。“资本主义为了维护自身的市场,被迫生产欲望并因此激发起个人对于创造一种同高雅文化的传统形式相反的新美学的敏感性。”[11]戴维·哈维在这里讲的虽然是通俗文化对欲望的激发,但是也可以用来指征欲望消费的过渡性质。欲望表达虽然自由但被物化,丰盛的背后掩盖不了精神的贫穷和心灵的孤独。现代人虽处于茫茫人海中,虽处于便利的消费环境中,但仍然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无以栖身的惶惑感。荷尔德林诗的美妙意境、华兹华斯的格拉斯米尔家园、梭罗的瓦尔登湖,在后现代社会只能被当作一个神话,我们心向往之,神游其中,却无法身临其境。我们有的是物,有的是人工创造的风景——主题公园、休闲广场、开发区,我们的欲望尽可以满足,我们的欲望表达形式尽可以多样化,但物化的结果是物掏空了我们的“内世界”,它使得没有什么不是可以尽现眼底、尽现当下的。

总而言之,消费社会的主题可以说是欲望问题——欲望的内容、欲望的指向和欲望的表达。人的欲望从根本上说,一生下来就有,比如马斯洛的生理与安全需要、黑格尔的生物性需要,但区别就在于不同历史阶段、不同阶层、阶级的主体在表达欲望时是不同的,欲望的内容发生了改变。马克思曾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忧心忡忡的穷人甚至对最美丽的景色都无动于衷”。[12]

从黑格尔的主奴意识的确立过程来看,认同与对象化的过程其实是主体的生物性欲望渐渐退场,或渐渐变得次要,而人化的欲望浮出地表的过程,但后现代社会中的欲望表达却夹杂着前主奴意识阶段并退回到了镜像期,主体努力以自身的独特的欲望表达方式来显现个性,但个性却无法脱离整个社会群体的矫揉造作氛围。物的同一性决定了主体欲望的同一性,丰盛的筵宴决定了食者胃口的同一性,流行、时尚的元素引导着、统一规划着主体的欲望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