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自身的危机感
欲望化写作是女性意识觉醒的体现,但也是自我危机感的一种微妙的显现,因为女性意识在后现代主义条件下主要是指身体意识、欲望意识。这些中年女性作家虽处于后现代社会之中,但在她们的身上由于刻有历史的烙印,所以危机感更多地来自于历史与现实、前现代与后现代的碰撞,以及她们对女性自身命运和欲望判断的二难尴尬。
我们可以从作家几十年来的创作历程中窥见作者本人的心理变化、写作思考以及心路历程。池莉专以小市民的日常生活为题材来写作,随着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的到来,主体的欲望问题日渐成为一个亟待表现的话题。新写实小说《烦恼人生》讲述武汉人印家厚一天之中紧张忙碌的日常生活。在这种灰色人生的缩影中,作家已经流露出对于欲望问题的焦虑来。《小姐你早》使欲望问题成为一个切近的、现实性的危机,王自力在事业有成的情况下,利用手中的职权,糟塌玩弄一个个女性。小说中的戚润物、王开玲、艾月分别代表三类不同的女性,戚润物属于知识女性,秀雅稳重,具有良好的教养,王开玲是个普通能干并善解人意、温柔敦厚的女人,艾月年轻漂亮、青春靓丽,但她们不同程度地受到了男人们的伤害。最后,三个女人联合起来,组成一个阵营来对付男人,她们不再对男性抱有希望,而希望在女人自己身上寻找自信与尊严。戚润物事业有成,在粮食储备行业已经大名鼎鼎,但是却后院起火,丈夫王自力在她出差的当儿与保姆白三改睡在一起。戚润物为了报复王自力,把她本应该投身于事业的精力放在了对付男人身上,也就是放在了对付女人共同的敌人身上。李开玲和艾月成为戚润物的得力帮手。
和《小姐你早》形成姊妹篇的《来来往往》中的康伟业在与林珠、时雨蓬这样的女人有过接触之后,特别是与林珠的接触,使他在与段丽娜的战争中败下阵来。表面地看来,《来来往往》叙述的是男人的失败,《小姐你早》是女性主义的胜利宣言,而从问题的深层来看,作家流露出来的是对女性自身意识的觉醒或者说是对女性群体的警示,它表明了:女性,特别是中年女性,不仅需要成熟和智慧,而且也需要外在的形象之美。在我看来,这是作家自身危机感的无意识表露。在对段丽娜的无情剖析中,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甚至从男性视角来审视的过程中,作家其实是在自反中将女人归了类。林珠当然是才貌双全的,但却不适合生活,只适合浪漫情调。而康伟业其实就是印家厚的人格继续,也就是里比多能量的继续流动。在印家厚那里,经济矛盾处于生活的首要位置,个人欲望尚在其次。但是到了康伟业那里,他已经不甘心于抱残守缺,把自己一生绑缚在窝窝囊囊的妻子身上。这是男性的突围意识。男性的突围,或者欲望能指的缓慢移动也是女性地位开始动摇的时期,男性意识的觉醒更多是欲望压抑本身的觉醒,是对享乐的追求。女性意识的觉醒和男性似乎不大相同,女性首先注重回视,也就是内凝视,主体有一个内在的眼睛,内在的视角。也就是说,女性首先是自恋的,但又不能完全地自恋,女性意识首先是自恋意识,然后才是自由自觉地自我建构意识。诚如马克思所讲的,人是按照美的规律来建构,同样,女人更是应该按照美的规律来建构。
我总认为,女性在写作时,一定有着对女性的独到理解,也就是说,作家对女性自身的优缺点有着切身的体会。作家不但是作品的叙述者,也是作品的第一读者,作家在女人身上倾注了自己大部分的感情。作家不仅是欲望的描述者,更是欲望的参与者,这种欲望的参与不是说作家本人的身体力行,而是说它是作家一种无意识或意识的投资。段丽娜总也无法收拾好的外表,邋遢不合时宜的打扮,庸俗不堪的行为让作者既同情又痛心,时雨蓬不合时宜的单纯成为一种作秀,林珠虽然很优秀,又无法融入琐屑的日常生活,只能作为男人的梦中情人。这些女人的形象,在《烦恼人生》中似乎已经定了型,每一个女人,作为一种满足欲望的能指,都不是十全十美的,总是存在着这样那样的不完善,在作家的内心深处,其实有一个关于欲望对象与欲望本体定位的标尺,这就将一些女人排斥在生活之外,她们只是供欣赏的对象,只是欲望空缺的替代品,终将只是能指链环上的一个能指,一个时间符号。能够维持一生的仍然是一些普通女人,只是这些女人已被生活销蚀,需待修饰而已。
中年女作家与青年作家特别是与那些美女作家们相比,在写作的无意识流露方面殊有不同,她们没有棉棉们、卫惠们的年少轻狂,没有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浅显短暂,却有着对各类女性的历史性反思。但这类历史性的反思本身就反映出了女性自身成长的焦虑、烦恼、困惑以及试图作出的修订性努力。在某些时候,作家在对故事的处理上明显地有一种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的倾向,这也是自恋的情怀。它表明了作家对岁月有痕的无奈和惋惜。不过,这也表明作家本人对自我位置的重视。池莉努力保持身材的匀称苗条,是因为她认为保持苗条的身材能够在写作时引发灵感,产生神来之笔。在这里,作者首先对自身的价值作出了肯定。
作为作家,美人迟暮的危机感使她们下意识地将恐惧感和疑惑流露于笔端,或者流露于作品中的女性身上和男性的审视视野中。这或许就是人性的弱点在女人身上的显现。自古以来,韶华易逝、青春难留,这是人类的共识,也是对生存本身的拷问与质疑。不光女人如此,男人也是如此,只不过表达的侧重点和方式不同。写作,从精神分析角度来看,是一种话语行为,也是一种升华行为,是里比多能量或者激情的释放,具有净化的功能,这既是生存行为的空间延伸,也是精神的延伸,在生命渐老的时候,对生命做一丝赞叹,做一丝挽留。
这种自恋的艺术在不同性格的作家身上表现得程度不一,在外向型性格女作家张抗抗那里,表现得相对明显一些,明快一些。卓尔是作者自恋人格的完美化身,卓尔既是普通的,又是卓越的,进入中年的作家之所以在小说的开篇就着力描写一日之晨中主人公非常无聊造作的起床动作,乍一看,不像是一个老练的作家应该感兴趣的废笔。细细究来,作者其实是在写自己,希望自己充满活力。欲望是他者的欲望,作者希望借助于作品中的他者将自己的欲望表达出来。作者的意图是显而易见的,她让陶桃莫名其妙地失去郑达磊,而让卓尔总是桃花运不断,成为活跃的欲望能指,陶桃努力想成为郑达磊的唯一凝视焦点而最终遭弃,卓尔不想成为别人的凝视品,但反而成为众多他者凝视下的一个点。如果将文本看做是一个症状,将创作主体和文本之间的关系看做是能指与所指关系的话,那么,作品就能够有效说明作家潜存的无意识。作品是作家的另一个自我的塑造,至少是他自我确证的一个符码,通过这个症状的表层,我们试图揣测作家的心理世界或者想象世界。
铁凝的创作在探求主体里比多压抑、欲望的种种困境以及突围方面作出了细腻而具体的探索。《永远有多远》中白大省廉价而积极的付出换来的都是清汤寡水的失恋,她对男人永远充满幻想和渴望,那是因为她从来就没有被爱过,从来没有在爱中被满足过。《大浴女》中尹小跳对于章妩的冷漠,似乎来自于她对男性菲勒斯的仇视,也来自于对母亲的嫉妒,对母亲欲望的嫉妒以及微妙的恋父情结使她将母亲视作自己的第一个敌人,当然这也是出于对父亲的抱打不平。《玫瑰门》中三代女人的爱恨情仇在乱伦的、充满原始本能的男女之欲中沉浮。充满诱惑和性感意味的标题《玫瑰门》、《大浴女》向我们隐喻着女性的身体——充满享乐的、性诱惑的身体。在一部接着一部长篇之后,我们不得不认为这和作家的自恋意识有着密切的关系。她们以一种成熟女人的姿态研究着、品味着欲望的回潮,从青年时代的羞涩、迷蒙,到中年成熟期的感悟、大胆回放、去羞,经历了一个不短的历程。尽管作品背景依然是特定的历史背景,但内容却是后现代的欲望图景和欲望话语,背景只不过是欲望的保护色或合法化外衣,或者是欲望压抑的外壳而已。总之,主体只有将欲望语言化或象征化,才表明自己是存在的,才表明自己的能量,自身的价值,这个价值不仅仅是对于青春的回味和留恋,也是对成熟魅力的一种自我认同,自我挽留。尽管它早已只是一种欲望的残余和欲望的剩余物,只不过这个能指变得凝重些,变得不那么轻盈,也就是说这个能指在青春的旅行将尽或已尽时,它的意义效果也就是所指浮出了历史地表,这个能指的表象虽然已经不再拥有青春的身体,可是这个身体又重新被美化,被千方百计地美化,以示它一点也不落伍,也不甘示弱。
至于作品的批判意识,或者说,作品所反映的社会变迁,我认为从作品所塑造的人物形象来看,这些作家前期的作品,作品中的人物和社会是同呼吸的,人物受制于象征世界,在象征世界中人化或者异化,他就在这个圈层中生活。后现代时期作品中的人物是个体的,象征界只是墙上的一张布景,一张外皮,相当于照相馆里的画布,主体看起来煞有介事地赋有自己宏大叙事的使命,但实际上他却越发的深陷在自我的镜像世界中。就像康伟业和林珠躲进的长城饭店,两层厚厚的窗帘,把外面的世界与自己的世界隔绝开来。只不过不同的地方在于,后现代条件下主体想象界的空间选择要方便一些,要自由一些,就是说,主体迷恋自己的角度要多一些,旋转地更随意一些,作家的写作就如林珠不同场合的不同着装给人以不同的视觉和想象的空间感受一样。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到,女性作家似乎更适合做精神分析的对象,因为女性总归是心理的、情感的、欲望的、情绪性的,而且也是最担心自己身体的一类人,而中年女性作家在自己的写作历程中,由于有着深刻的历史烙印,所以她们对欲望问题有一个反思的意识,这恐怕也是我选择中年作家而不选择纯粹的下半身写作的作家或其他美女作家的一个原由。我试图从她们的欲望化写作转向中窥见一些欲望生成、转移的痕迹,从而对之进行客观的评价。作家向内转的写作倾向和写作风格将自己的自恋情绪暴露出来,向内转显然就缺少了对外的批判意识,从而也就缺少了忧患意识和沉重的历史责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