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余快感与剩余价值

第三节 剩余快感与剩余价值

关于剩余快感与剩余价值的问题,是拉康欲望理论中的一个难点,拉康曾经在某处就这个问题和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做了比较研究,但是不甚了了。在拉康看来,需要、要求和欲望之间,始终存在着一个剩余物,这个物在本质上是匮乏的,在表象上则可能是盈余的。小客体是欲望对象缺席之物,也是欲望缺席的代替品,代替品一直延续了下来,小客体同时也是欲望的原因,引起更高一层欲望的原因。可是,在后现代社会,欲望的原因多为欲望的直接对象,就是说主体将小客体当作是真正的在场之物加以利用,并且这样的做法在各个方面、各个领域表现出来,我们前面的现象分析是从许多方面对其做的症状分析。后现代社会欲望在盈余与匮乏之间存在着无法愈合的裂痕,这种裂痕既是源初意义上的,又是后天人为意义上的。后现代社会的主体不但失去了源初的乡愁意识,更可怕的是在这种反认他乡是故乡的自我放逐中走得更远,自我的放逐是自我文明的进一步异化,也是后现代社会的文明病。在这样的状况下,剩余欲望的金字塔越垒越高,主体的本体欲望就越值得怀疑。剩余欲望是一种上了瘾的麻醉品,它越积越多,剩余欲望产生的剩余快感里,里比多的快感往往多于情感的快感,情感包裹在机械复制的艺术品里,包囊在虚假的集体认同和早已被工业化设计好了的程式或程序里,雷同走样是集体情感的狂欢形式,也是集体剩余欲望的表现方式。[6]要求之需的情感被稀释,渐渐地贫瘠和匮乏,又重新回复到拉康所说的那个点,那个源初意义的匮乏上去。所以说快感在那些既煽情又煽情得走样的广告、祝贺问候性短信中最为明显,也最为常见。因为这些只不过是一些缺乏诗意、缺乏所指,缺乏能指效果的能指的表象而已。我这里所谓的诗意,具有海德格尔的意义,海德格尔要返回的目的地、他所向往的目的地也就是诗意家园,具有诗性语言的纯净性和可供想象性,当然也包含着浓浓的乡愁,而乡愁绝对不是复制品,而是根深蒂固的、长在生命之根上的情结。诗意的另外一层意思当然指物表象的诗意,它无法随波逐流,比如像凡·高的那幅破烂不堪却沉重不堪的鞋,是其他一般鞋比拟不了的。因此上说,用诗意对抗快感,用诗意对抗后工业文明、后现代社会的文明病,是欲望表达的乌托邦情怀,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自我理想。

剩余欲望产生的剩余快感是大众性的,大众对于表象表达的剩余快感有一种共通的,集体理解的审美快感,这种审美快感对于大众是一种邀请,邀请大众的集体参与,集体享受,集体进入后现代的叙事之中。大众被当作上帝,这个上帝让大众喜不自胜,眉飞色舞,自以为自己是消费的主体,享乐的主体,快感的主体。这种剩余快感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无意识性质的言说方式,互相成为他者的话语,成为他者话语产生的快感方式。借助于铺天盖地的剩余物,剩余快感以夸张的形式成为后现代社会的一种仪式性快感。后现代社会极为表层的快感享受和审美幻象是后现代主体间性的文化建构方式,它已渗入为一种话语形式,一种极为简单的话语形式。但是这种极为简单的话语方式却一定要装出一副严肃的面孔,给人以演戏的感觉,这是后现代社会的快感具有讽刺意味的一面。人人趋之若鹜,人人自以为理解了那种无需多思的存在的真相,自以为就包容在了快感的享乐满足之中。这或许就是剩余快感的价值所在,而当说它是无价值的时候,实际是指它的深层意义上的无价值。

关于剩余价值,是马克思发现的资本主义社会的秘密,资本主义不同于以往社会的地方就在于它的增值手段,它靠榨取工人的剩余价值来创造最大限度的剩余利润。所谓剩余价值要从商品这个要素说起的,商品首先具有使用价值,商品进入流通过程以后,就具有交换属性,也就是商品的交换价值,商品利润就来源于交换价值的多少,除去生产成本、损耗,以及资本家发给工人用以维持基本生活所需之外的价值,其余的就是剩余价值。在马克思看来,资本家所赚取的利润远远大于工人维持生活所用的价值。看起来是按劳分配,实际上这里边的文章很大。由于资本家想尽可能多地赚取高额利润,所以就通过延长工人的劳动时间,强迫工人用消耗自身、损害身体的办法来工作。这就是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讲的异化劳动。我们在前边谈到异化主体问题时和黑格尔的做了比较研究,此处重点讲述异化劳动的结果——剩余价值的问题。剩余价值是交换价值过程中的差额,就是交换价值减去使用价值的差额,拉康关于欲望就是需要和要求之差,与此相似但不一样。我们所谈及的剩余快感来自于剩余欲望,但剩余欲望不是欲望,所以剩余快感也不是需要快感与要求的情感快感之差,而是一种累积和剩余的快感。资本主义社会的主体间性建立在剩余价值之上(我是说资本家与工人之间非平等的主体间性),而剩余快感是大众社会主体间性的中介,它至少使主体之间存在着一种平等的幻象。剩余价值是资本家和工人之间的无意识话语方式,也是一种中介,起着交流的作用。

从生产形态上来看,剩余快感是主体的主动性操作与享用过程,剩余价值是基于异化劳动的被迫性操作过程,剩余快感也是主体的异化造成的,或者和异化是互相的作用,但剩余快感毕竟是快感,是主体乐此不疲所自愿追求的;而剩余价值就不同了,它只是资本家一厢情愿地强迫工人劳作所得的结果,是资本家的欲望使之然也,而不是工人的欲望,工人的欲望正相反,正像马克思在手稿中说的那样,一旦解除劳动,人们会像逃避瘟疫一样逃避劳动,而剩余快感却是主体趋之若骛的,兴之所至的。就剩余价值的幕后操控者资本家来说,它是快感的主人,而工人是痛感的奴隶,在主奴关系上,资本家处于上位,工人处于下位。工人为了生计,要么暴动,要么服从,总而言之,只有进行不平等的主奴意识的争斗和真枪实弹的革命才能摆脱自己的命运。剩余快感在其背后也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控,它让主体在欣快中刺激欣快,在不知疲倦中大把大把地消费,这只看不见的手可能就是后现代社会的消费市场,也叫做父之名。文化的交换价值和欲望的交换价值通过消费这样的流通渠道去完成。欲望的消费如果发展到只以消费为目的,那么剩余欲望就变为市场的主要运作方式。剩余欲望产生了剩余快感,而剩余快感是一场心理革命,心理革命最终服务于市场的目的——剩余价值。所以就剩余欲望或剩余快感的目的性来说,它们是由市场操控,服务于经济集团目的的一项行为中的感受。但是,剩余快感属于情感投资,通过情感运行而加以情感回报,因此这个背后是深刻的经济学原因和经济学运算规律。

剩余物以及剩余快感和以往文学作品中出现的社会的零余者、多余人有着怎样的关系,或者这二者之间有没有关系和瓜葛?看来,情况刚好相反,以前的零余者无论是在文学作品中还是在现实生活中的原型,在社会的发展时期是没有立身之地的,因为他们与社会格格不入,是一种进步的力量。而当社会发展到后现代时期时,见怪不怪的剩余物和剩余现象反倒成为某一时刻的奇观和亮景,作为剩余快感的来源,它们刺激着主体的欲望消费和主体虚假建构意识的产生。后现代社会是一个无奇不有也能够消化这种无奇不有的社会,象征界似乎并不避讳这样的东西。象征界一方面依然起着命名的作用,一方面也起着调控的作用,但这种调控作用只不过是一种容纳和囤积行为。禁忌的范围明显缩小,容纳的范围明显扩大,并且一直呈扩大趋势。就像拉康在很多地方所说的那种新造词一样,它是对我们社会语词的不断填充。

剩余快感是主体间的彼此享受,马克思所讲的剩余价值是资本家一厢情愿地所作所为,剩余快感虽然是现时代主体间性的平衡木,但是主体同样成为快感中的困兽。快感是主体包括主体间性的牢笼,不是主体在消费、享受快感而是快感在消受主体,不是主体在说话语,而是主体被话语言说,所以剩余快感从拉康的本意来讲仍然是一种欠缺,主体依然处于被快感阉割的境地,所谓的里比多亢奋往往是一种假象,其实质是里比多的冷淡和消退。主体不是消费的主体,而是被消费的客体。主体仍然是一个被剥削者,被他者的欲望所剥削的被剥削者,这种情况下,主体必将认同于他者的欲望,否则将被视为落伍,而且要不断地更新换代,换取不同的话语模式。这种所谓的他者的欲望就是由那只为了剩余价值的目的而存在的手,也就是父亲的名义来摆布的。很多对立的方面,对立的不仅是具体的行为如何被命名,而且更主要的对立存在于不同的消费品位之间。段丽娜吃饭的地方是热闹嘈杂但很经济实惠的饭馆,康伟业去的地方是有音乐伴奏的高级酒店;即便是在林珠和时雨蓬之间也是不同的,林珠喜欢的是高贵典雅的晚礼服和优美的舞步,而时雨蓬崇尚的是年少轻狂、小市民习气的健康歌。不同的阶层有不同的快感体验和快感追求,都在不同程度认同于他者的欲望,在某个圈层内得到某种程度不一的认可。如果说段丽娜的欲望消费依旧停留在使用价值的基础上,那么康伟业则已经上升到剩余价值的基础上了,使用价值本身变得无足轻重,品位、档次、环境、感受,这样的符号价值变得空前膨胀了。资本家榨取的剩余价值是在流通过程中商品的差额上,而剩余快感也在流通过程中,渐渐剥离了使用价值,使用价值似乎被主体淡忘了。超级女声现象就是如此,主体不去追问为什么流行,只关注已经流行的形式和状态,只关注是否以及怎样能从中获取更大的剩余快感和剩余价值。

剩余价值与剩余快感之间的关系,或者说欲望的表达以及欲望的结果,异化的表达以及异化的克服之间的确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后现代社会,商品包含文化,文化即是商品,商品的剩余价值表现为文化的剩余价值,文化交流的价值属性与商品的固有物质属性合谋,以文化的高雅掩盖了商品的鄙俗。正因为此,既是需要又在需要之外,既是要求又在要求之外的剩余欲望被显现出来,作为物的能指,形成了对主体新一轮的暴政。剩余快感是主体自以为被当作主体,能够实现主体化和主体间性的一种表达效果,这种效果在经典马克思的剩余价值里面,充满着血与火的较量,而在晚期资本主义这里,它的逻辑发生了些许扭转,看起来剩余价值已经为社会福利国家和民族国家所笼罩,而达到交往合理化的目标和主体间的平等性,但实质上,剩余价值所导致的对主体的伤害和痛苦感仍然是一种实在界的破碎原质,这个原质不消失,它的留存就不会消失,这是一种伪善异化的结果,它的计谋和手段就是文化的剩余化。文化既不是单一的商品,又不是高耸入云的精神贵族产品,它既有阳春白雪的高贵价值,又有下里巴人的世俗性价值,文化的剩余物就在这种杂交中,在这种珠联璧合中完成着剩余价值的使命。

尽管剩余价值与剩余快感在生成机制上大有不同,但是在目的和功能上却不尽相同。首先剩余快感与剩余价值都是对主体的一种影响,其次,这种影响其实都是一种被动的接受过程,也就是说,在它们的背后都有一种操控机制,而这种操控机制都共同作为象征界的法则来对主体形成一种压力。也就是说,主体是一个欲望的消费者,更是一个欲望的被消费者,他总是处于非主体的地位。

对于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与拉康剩余快感之间的关系,齐泽克的看法似乎更深了一步。齐泽克对后现代社会的批判建立在拉康式的思维基础上,并力图将马克思与拉康的理论融合在一起。齐泽克的批判涉及的范围之杂,在后现代学者中恐怕是首屈一指的。政治、文化,包括电影都受到了齐泽克拉康式的解读,而对马克思的拉康式解读则主要集中在他的成名作《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一书中。齐泽克重点批判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剩余现象。剩余现象不但表现在时间上,也表现在空间上,比如空间的附属物、人为的构想物等,只要是人迹所至的地方,都有着某种程度的剩余物。剩余快感与剩余价值之间的关系:“因此,在剩余价值与剩余快感之间存在着同宗关系:剩余价值是启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肇因,剩余快感是欲望的客体肇因。”[7]齐泽克这句话就非常清楚地表明了,剩余价值是资本的秘密,对应的,剩余快感则是拉康欲望理论的秘密。也就是说,剩余价值和剩余快感是一种根本的、根源性、目的性的东西。延伸开来可以说,剩余价值是一种价值的盈余,而剩余快感则是快感的盈余。但是剩余价值相对工人来说,是一种生产价值的短缺,而剩余快感或剩余欲望则是对本体性欲望的短缺。剩余价值依赖交换价值这个中介来实现,而剩余快感则依赖剩余物——能指这个中介来完成。

进一步言之,如果说剩余价值是资本发展的内在动力的话,那么,剩余快感就是后现代社会各类欲望现象或欲望问题的根源或内在动力,因而在我看来,这可能也是后现代社会,尤其是消费社会欲望消费的根源以及基本动因。

【注释】

[1]SeeLacan,the four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psychoanalysis,1964,trans.Alan Sheridan,London:Penguin,1979,pp.62-63.

[2]阿尔都斯·赫胥黎语,转引自本雅明《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胡不适、易洁等图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130—131页。

[3]〔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后现代状况:关于知识的报告》,车槿山译,北京三联书店,1997年,第3页。

[4]Lacan,the four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psychoanalysis,1964,trans.Alan Sheridan,London:Penguin,1979,p.109.

[5]康德《判断力批判》,宗白华译,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46页。

[6]注释:商家在节日庆典时挖空心思对顾客心理的揣摩其实是一种运用内窥镜式的凝视方法和凝视手段,这样制造出来的东西,秀出来的东西使情感的消费趋同,并且没有了私人意识或私体意识。情感应该是个体化的,当去掉了个体化的外套之后,情感像商品一样没有灵感和生气。

[7]〔斯〕斯拉沃热·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季广茂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第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