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余欲望与剩余快感
欲望的膨胀和欲望表达的过剩,必然导致剩余欲望的出现。欲望的剩余是指欲望现象的剩余,而不是欲望本体的剩余。相应的,欲望现象或欲望表达的剩余,也会使欲望本体的内容更加贫乏。本文从第二章到第四章,在对欲望表达的具体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欲望表达的过剩,或者欲望对象的过剩,不但不能注解欲望本体,反而对欲望本体有所遮蔽,也就是说本体性的欲望处在缺失和匮乏之中。那么这种所谓的剩余欲望它到底能给主体或者主体的建构带来什么结果,或者说,它赖以存在和发展的理由是什么?这是我们本节要讨论的问题。
精神分析学这门学问说起来就是心理学,当我们用它来探视一些文学或文化现象时,它的中心内容或者结果将必然地与主体的心理密切相关。因此,在我看来,剩余欲望的原因就在主体的心理感受——剩余快感那里。简而言之,剩余欲望的内在动力就是剩余快感,剩余欲望能带来剩余快感。欲望与剩余欲望之间存在着张力,这是本体与现象之间的张力,也是主体与自我之间的张力,本体、主体、欲望和现象、自我、剩余欲望之间是一种对应性关系。剩余欲望与剩余快感之间同样存在张力,这种张力促使欲望表达不断地推陈出新,以此刺激剩余快感的获取。剩余欲望既然不是欲望本体,那么它就处于需求的层面,所谓剩余快感也就是需求满足之后的快感。剩余快感是剩余欲望的内在动力。在剩余快感的驱动下,欲望的表达层出不穷,日常生活中,既有审美表达的泛化现象,也有审丑表达的泛化现象。文学作品中所表达的欲望内容也有里比多情结泛化的倾向。网络空间作为一种现实之外的表达形式,将欲望的需要层次显现得淋漓尽致。从这些文化现象的欲望表达来看,表达已经溢出了被表达的本体。
对于后现代社会的主体而言,大众在满足了基本的欲望之后,在时尚化的潮流怂恿之下,剩余欲望会多得多,成为欲望的富翁,欲望的富翁并不见得就能够有效地成为欲望本体的所有者、拥有者,相反,欲望消费的富翁反而表现出欲望的贫穷。因为剩余欲望并不是本体欲望的剩余,而是需求性欲望的剩余,所以剩余欲望和欲望之间的裂缝最大。欲望的剩余导致主体的危机,导致主体建构的危机。
剩余欲望是欲望的附加值,这个附加值从表象来看,是主体快感的源泉,但从本质来讲,由于欲望与主体之间存在着菱形(◇)对抗物,所以作为附加值的欲望与主体之间其实不是亲和关系,而是对抗关系。人跟动物不一样,或者说主体精神分析学跟动物心理学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如果有动物心理学的话),动物的剩余物与动物自身是相与为一的,本身是促成有机体生长的一种能量,而主体不同,这不是一种等价交换过程。剩余物是需求性质的剩余物,所以剩余物实质上就是一种能量的过剩,能量的过剩是刺激性的物质,当刺激经常会有,并且已经过于频繁时,主体就会迟钝、麻木。能量的堆积和主体的建构成反比的直线式关系。所以说能量的剩余将会对主体的建构造成一种危机,这种危机使主体不堪重负,使欲望本身不堪重负,使形而上的欲望本身不堪重负,所以建构不是累加和积攒,而是一种增负的做法。这种情况诚如拉康所说:“一个人可以想象能量如此巨大——随着温度、可能的压力而变化——以至于它们使得人类有机体能否继续生存都成了问题。如果能量所造成的压力得不到缓解,那么没有解决此问题的其他办法,只能使主体消失。”[4]
从我们所面对的具体问题来看,结果往往如此,能量的消耗并不只是用简单的一句话就能说明的。后现代社会的危机,仅仅在自然方面的消耗就是显而易见的,我们给自然增加的大量垃圾无法被消化和吞吐,这是主体欲望消耗所造成的剩余物,齐泽克直接将其叫做垃圾——他并不粉饰什么,也不想粉饰什么——而垃圾最终会反过来造成对主体的污染,这种污染又是一下子无法清除掉的,自然怎么能像华兹华斯的湖边小屋和梭罗的瓦尔登湖那样澄澈、明净、安逸?针对此类问题的西方生态研究,或者绿色研究的范围之广,涉及各个方面。如果换个角度来看,精神分析也算是深入精神细微处的绿色革命,如果说它有目的,那它的目的存在于分析室内,如果放开来看的话,它的目的就存在于我们的研究过程中。我们找分析师进行分析是为了平衡内心,我们进行此项研究是为了见微知著,拯救整个文化领域出现的人文危机,或者发现症状,以期进行主体的合理建构。精神分析是一种微循环的生态学研究,不是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更主要是人的意识与无意识、欲望与需要,欲望与要求之间满足与不满足、溢出与减少之间的平衡问题。如果不从这方面来研究精神分析问题,精神分析问题将只是停留在狭小的范围内。
我们最终要解决的问题不是里比多的量化问题,而是广义的里比多如何在收缩与伸展之间保持有效距离的问题。欲望的附加值膨胀不但会像阴霾一样遮挡住建构主体的光辉,而且还会使主体的建构不太稳实,主体的建构不可能立足于剩余物之上,因为剩余物,特别是后现代的剩余物就是泡沫和废墟,在这样的基础之上难以进行主体的建构。本来,从拉康的原意来看,剩余物就是垃圾,比如尿液、粪便,这是自身机体的剩余物,但后现代的剩余物是他者给予自己的,以及主体自己从他者那里不断索取的剩余物。这种剩余物不会自行排出体外,因为后现代的剩余物是文化工业和经济工业的剩余物。
因此,在我看来,如果欲望过分地停留在表层或者需要的层面,那就等于只在增加量的累积,而离质的建构尚远,因为主体的建构必定是与本体性欲望一致的,但不是说一般性欲望一点意思都没有,而是说,不能将一般性欲望极端化或者唯一化,而是要进行过滤,这是拉康多次使用的一个词——filter。过滤源自于弗洛伊德那里,用来说明对梦的过滤,也就是梦的压缩或者梦的隐喻作用。对于一般欲望也是如此,虽然它和梦境相比,没有可比性,但是一般性欲望要分开良莠、轻重、缓急,用佛教的话来说就是不能过于执,过于自恋,过于留恋那样的生活场景。《成都粉子》、《成都,今夜请将我忘记》等等文本如果是写实的话,那么这样的一般性欲望已经到了非常危险的地步,既是对社会,更是对主体自身。所谓主体的建构意识其实就是主体异化意识的逻辑上升,也就是对于主人意识的争夺,是欲望和一般性欲望的较量,主体在诸如此类种种见多不怪并且身处其中的现象之维中,确实是很难建构的,或者总也走不出想象界的怪圈,但是主体依然在艰难地寻找着出路。《沧浪之水》中的池大为虽然不得已与他者同流合污,但他的良心并没有完全变质,在他升任高官之后,他用亡羊补牢的形式挽救了他的源初创伤,为民办了一点事,这,总算是他建构主体的表现。主体问题通过池大为这个中介被引发出来,作为一个问题摆在我们面前,何去何从,该舍弃什么,该过滤什么,这种质询可能跟哈姆雷特的关于生死的追问是一致的。
欲望与主体之间的关系如此,那么欲望与快感之间呢,快感是需求性欲望对主体刺激反应造成的感受。在快感问题上,不能将之绝对化。快感,快乐,享乐,享受是同义词,和弗洛伊德的学说联系最为密切,在快感问题方面,拉康基本沿用弗洛伊德的观点和思想。快感似乎是一个与里比多紧密相关的关键词,也是一个在我们看来有点暧昧的字眼。毋庸讳言,快感和需求性欲望关系密切,比如和需要,和要求,和本体性欲望的关系尚处于一种疏离的关系之中。快感总是和直接的有用性和可感性联系在一起,需求性欲望是跟剩余物打交道的欲望,所以跟快感联系紧密。需求性欲望来自于一个能指向另一个能指的不断迁移这个过程,所以快感是当时当下性的,是没必要反思或者顾不得反思的,是一种即兴式的感受结果。而本体性欲望,渗入了反思性因素,又和死亡密切相关,即使不是和具体的死亡密切相关,也是和死亡意识密切相关,所以那种深入骨髓的痛感占心理感受的大部分内容。能激起快感的欲望对象用康德的话来说就是与优美密切相关,但又不是康德所谓的纯形式的优美对象,不过在共效性或者共通性上,也就是在审美感受的普遍有效性上,却是一致的。
快感、快适,康德认为是物表象直接作用于我们的感官而引起的愉悦感,不需要反思。它令人满意令人满足。康德关于快适、美、善的区分从他的分析来看可以对应于需要、要求和欲望,这也是拉康在《精神分析伦理学》中就善与伦理与欲望展开详细讨论的缘由。康德认为:“快适、美、善,这三者表示表象对于快感及不快感的三种不同的关系,在这些关系里我们可以看到其对象或表现都彼此不同。而且表示这三种愉快的各个适当名词也是各不相同的,快适,是使人快乐的;美,不过使他满意;善,就是被他珍贵的,赞许的……快适也适用于无理性的动物。……善却一般的适用于一切有理性的动物。”[5]这些话的意思用拉康的欲望三个层次来看很明显了,需要得来的是快感,具有动物性和本能性,而要求兼具动物性和理性,只有善是属于理性的,也就是欲望本体,这里的善是广义词,就是终极目标,主要是和反思性密切。
在痛感问题上,拉康的欲望本体论与康德的崇高学说是相通的,或者具有相似性。康德关于崇高的对象——夜晚的星空、道德律令,这不是一般主体可以悟到的,或者说不是一般主体可以体会到、经验到的。康德关于崇高的特征的描绘,却是需要反思的,而优美与快感是不需要过多反思,也就是能直接把握得到的。崇高不是对剩余物的占有,而是对剩余物的拒斥,本体欲望也是这样,是对一般欲望对象的拒斥,是一种距离感。崇高和死亡意识密切相关,必须进行反思才能后期感受,因此,康德的崇高感给人的痛感和拉康的相对快感来说的痛感是相通的。当然,痛感和快感不是截然分开的,痛感中就包含着快感,快感是痛感之余的快感。痛感中的快感是积淀下来的,不是浮游于表象层的快感,这种痛感也不是无病呻吟,它必须潜入能指的深层,挖掘出能指的效果——所指以后的痛感,是看穿表象的迷惑性和虚伪性之后的痛感,是一种彻底的没有退路,没有他人能够帮助完成历史使命的痛感,主体是一个孤独的夜行者。洞穿欲望真相的痛感笑傲需要与要求的快感。
欲望与欲望的快感,一般欲望与一般的快感之间有对应关系,也有穿插关系。在质与量上存在一定的倾斜角度,在剩余欲望与剩余快感之间也存在着对应关系,剩余欲望带来的剩余快感是快感的盈余,剩余快感是回应剩余欲望的显在结果。欲望与快感之间是作用与反作用的关系,从欲望得来的是笼统的快感,从剩余欲望得来的是剩余快感。那么是不是说,主体的剩余欲望越多,他从剩余欲望之中得到的剩余快感就越多呢?如果事实是如此,本文的批判显然意义不大,但是不能否认,表象的叙述层面对于表象的功能主体起到的进一步异化作用却是实在的。叙述者和叙述产品,叙述过程与叙述结果之间有着一种向心力,这种向心力的本有意图是以主体为中心,但主体却总是一个远去的主格。剩余欲望与剩余快感之间是一个二律悖反的关系,也是主体的异化之所以是否定性过程和否定性结果的深刻原因之一。表象的功能既不在主体那边,也不在剩余物这边,这使主体与他者之间,主体与自身建构之间有一种持衡。剩余快感来自于剩余欲望的消费,就像消费本身就是目的一样,快感作为一种副产品,也成了目的本身。只就快感问题来说,可以列举出一系列快感谱系学,比如福柯的性快感,巴特的话语快感,弗洛伊德的里比多快感等等。但这些快感和拉康的有着质的不同,拉康始终对快感问题持严肃的批判态度,所以不对快感下一个肯定性的定义,关于剩余快感更加如此。
实质上后现代社会的主体借助于大量的物质手段,幻觉的快感多了,剩余欲望也就多了,剩余快感也就多了。然而,剩余快感问题不是胡塞尔式的现象学,需要加括号,用括号括起来的剩余现象,而是精神分析学的剩余产品,是物质的负累,也是精神的负累,括号是括不起来的。因为胡塞尔加括号的现象之剩余,是需要另外言说的东西,有价值,但是剩余欲望所带来的剩余快感究其实是无价值的东西,拉康思想的衣钵传人阿兰·米勒和齐泽克都这样认为,这就像是好莱坞大片,在国人眼里是很有价值的,但在了解行情的业内人士那里却认为是一堆煞有介事的垃圾。
剩余欲望与剩余快感之间既是二律悖反又是一致性的关系,作为剩余,这里是主体赖以藏身的地方,也是主体背负的家园,一旦失去,或者只有一小会、片刻的失去,就会使主体六神无主,无所寄托。剩余欲望按照羸弱的尼采的话来说,是能量的多余倾泻,但是尼采的意志力却和身体的体能是成反比的。后现代社会物的重压是游戏,快感也是游戏,游戏以及游戏带来的快感就是多余的东西。维纳斯的圆润无比,娇小玲珑已经更美,但是后现代的人造美女,为美而头悬梁锥刺骨的折磨是没事找事,也是能量的堆积。对于农民来说,每天大量的打工劳作已经辛苦有加,最好的锻炼对他来说就是美美睡上一觉并打打呼噜,他不会像城市人一样在拥挤的公园,尾气充斥的马路上,消耗能量。他更没有时间和闲情逸致去酒吧、茶秀、歌舞厅打发不过夜生活就睡不着觉的日子。近年来第三产业、服务业的兴隆给剩余欲望提供了场所和契机,也刺激了剩余快感,这些是剩余欲望存在的经济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