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养斑鸠

阿公养斑鸠

防风林里有一棵低矮的鸭掌树,南风吹来,宽阔的叶子就哗啦啦地拍打着。

夏天的时候,我发现鸭掌树上有两颗鸟蛋,圆圆的,壳上还有紫色的斑点,不知道是什么鸟下的蛋。回家途中,碰到在池边钓鱼的阿东,我告诉了他。阿东闪着兴奋的眼神问我:“在哪儿?带我去,看过才知道是什么蛋啊!”我又不是傻瓜,阿东那双手,在屋檐下掏惯了鸟窝,要是告诉他,不管鸟窝、鸟蛋都会给他弄下来的。

过了几天,我随父亲到田里工作。阳光洒在父亲黝黑的脸上,他好像一点都不觉得热,田水烫得我的两只脚好难受,父亲一边洒肥料一边叫我到防风林下休息。我陡然想起鸭掌树上的鸟蛋,便大声说:“爸,鸭掌树上有两颗鸟蛋。”父亲回过头,揩揩额角的汗水说:“是麻雀蛋吧?”“不像,比手指头大,上面有许多斑点哩!”

吃点心的时候,父亲小心翼翼地爬上鸭掌树。

“生了,是斑鸠哪!”父亲的身子隐藏在翠绿的枝叶间。

一会儿,父亲一手抓着树干,一手捧着两只小鸟爬下来了。我把装点心的纸盒拿过来,铺上一层柔软的干草,父亲轻轻放下小斑鸠。我把纸盒移到阳光下,小斑鸠眯着眼,轻轻舒展它们短短的羽毛。我看着它们,心想:阿公一定会喜欢的。

阿公老了,好老好老喽!他常常一个人抽着水烟筒,那单调的咕噜声,听起来是多么寂寞。记忆中阿公很少笑,他笑的时候,只是微微张开没齿的嘴巴,那并不像笑,只是比冷漠好一点的表情罢了。阿公为什么不笑呢?儿孙满堂,又不愁吃穿,而他却这样——我很难过,一种因不能了解老人世界而产生的难过。

也许阿公有他的隐衷吧!听说阿公以前曾是村里出了名的“鸦片仙”,“日据时代”,阿公就开始吸鸦片了,吸了鸦片,什么都不管,也没力气工作;一旦不吸,全身上下都痛苦、难受,所以无论鸦片价格涨得多高,他都要设法买到。就这样,他不停地吸着吸着,把祖传的几亩田地都吸光了。每当父亲谈起阿公吸鸦片的往事,脸上就露出埋怨的神情。父亲七八岁就去当牧童,有一年年尾领到的工钱被阿公拿去买鸦片,三五天就吸光了,害得一家人那年过了一个吃不饱的年。也许是这个原因,父亲很少跟阿公说话。后来,再也买不到鸦片,阿公不戒也得戒啦!

我是阿公的长孙,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阿公了。我最爱看阿公洗脸,他洗一次脸,要花十几分钟。他先拿毛巾在脸上抹了抹,然后放进水里搓一搓,涂上香皂,再抹脸……这样反复七八次,最后才洗手。阿公的脸最干净了,连一粒眼屎也见不着。我还喜欢看阿公吃饭,阿公的牙齿全掉光了,吃饭时整个脸扭动着,那模样真有趣。为了嚼烂食物,我看得出阿公是很费力的。我常想,等我会赚钱了,我要买很多很多好吃的菜,炖得烂烂的,再端给阿公吃。

白天,阿公大都在睡觉,可能是吸鸦片养成的习惯。有时,他也会起来剖些竹篾做成畚箕或篮子一类的东西。阿公的手艺真好,编织竹篾的时候一点都不会颤抖。他擅长做鸟笼,圆的、方的,他都做得玲珑有致。

太阳爬到中天了,爸爸要我先把纸盒提回家。或许这两只鸟儿可以减除阿公的忧郁,我这样想着,不觉快乐起来。

阿公正呼呼地睡着,我抱着纸盒在房外等了一会儿。阿公听到我的假咳声,醒来了。

“阿岳啊,在做什么?”

我高兴地说:“阿公,斑鸠子哩!”

“在哪里?”

“这里呀!”

阿公一骨碌爬起来,拉着我到后院有阳光的地方,我看得出阿公是多么惊喜。他抓起一只端详又端详。

“还没开眼呢!”我说。

“现在抓正好,过些日子就飞走啦!”阿公经验老到地问我,“在哪里抓到的?”

“田边的鸭掌树上。”

“喔!斑鸠最喜欢在上头做窝。”

阿公说着,手上的斑鸠尾部滑下一团白白的东西,沾在阿公细长的手指上。阿公也不理会,我觉得奇怪:平常阿公很爱干净的,怎么连手都不甩一下呢?

这天下午,阿公不再睡觉了。在院子的凉荫下,阿公剖了许多竹篾,我蹲在院子里看阿公做鸟笼,他一手握竹子,一手拿小刀,轻轻地剖啊剖,一片片细长的竹篾就跑出来了。阿公叫我磨竹篾。我找来劳作课用剩的砂纸,把每片竹篾磨得光滑滑的。阿公拍一拍手,开始编了:横的一支,直的一支,然后互相交叉,先编好笼底,再编笼身。太阳很大,虽然在树荫下,阿公多皱的脸上,仍然滚动着一颗颗的汗珠。他脱下汗湿的内衣,又继续做了。他说要做一个大鸟笼,斑鸠长大以后才不会太拘束。晚霞的余晖斜洒在院子的篱笆上,林梢的麻雀也叽叽喳喳地归巢。是黄昏了,斑鸠妈妈回家看见空空的鸟窝,不知会怎么伤心!可是,一会儿我就不再想它了。

鸟笼终于完成了。那是一个灯笼似的鸟笼,横梁两边挂着盛水和装饲料的杯子,我用稻草做了一个圆圆的窝,两只小斑鸠静静地偎在一起。阿公吩咐我将笼子挂在他房间的木钩上,免得晚上遭猫儿偷袭。阿公仍坐在院子里休息,许是太累了。

星星已在黄昏的天空中闪啊闪的,厨房那边传来妈妈的叫唤,吃晚饭的时刻到了。

我添好了饭,屁股还没坐下,院子忽然传来阿公喊我的声音,喊得好大声。

我问阿公:“怎么了?”

“阿公起不来了!快!快扶阿公起来!”

我叫父亲过来。

“喔,好疼,腰骨疼啊!”

阿公脸上现出痛苦的神情。在我们的搀扶下,他踉跄地走着。我们将阿公扶上床,他饭也没吃澡也没洗,就这样睡着了。

“都怪那两只鸟仔。”父亲说。

该怪我吧?我不该把斑鸠给阿公的,假如阿公不做鸟笼,也不会这样的。我不住地自责着,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真担心阿公这样一病不起。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到阿公房里,看他正咕噜噜抽着水烟筒,我总算放下一颗忐忑的心。啊!好在阿公没事。

那两只斑鸠成了阿公生活的伴侣。每天清晨,当第一道曙光照进庭院,阿公就提着笼子摇摇晃晃走出来。斑鸠还不会飞,只会像初学走路的小孩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斑鸠也还不会自己吃东西,阿公一手撑开鸟嘴一手抓米灌进去,米粒洒满一地,阿公又一粒一粒捡起来。后来,阿公将米泡水以后包在小布包里,布包剪开一个小洞,斑鸠看见那小洞,会自动朝布包咬啄。斑鸠吃得多,也拉得多,阿公每天都要换一张干净的纸铺在笼底。

斑鸠的羽毛渐渐长多了。在阿公无微不至的照顾下,两只斑鸠的嘴黄和有些地方的绒毛已经脱尽了。新长出来的羽毛闪着银灰色的光泽,我伸手捉,它们立刻展开双翅,惊恐地逃开。因为每次捉它们,都会掉落一些漂亮的羽毛,后来我就很少捉它们了,只站在笼子边凝视,我常常在凝视中生出许多遐想。

有一天午睡的时候,我听到一阵沉重的振翼声,声音来自院子的鸟笼。我一走进院子,就看见一只斑鸠的脚爪陷入竹篾的间隙里,因为不停的挣扎,细嫩的脚爪和腿部的羽毛上都沾满暗红的血迹。

“阿公,斑鸠的脚爪流血了!”

“怎么样?”阿公边问边急急走过来。我瞥见阿公的脸上浮现一抹沮丧。阿公拿棉花拭去脚爪的血迹,用了许多法子,才把脚爪拉出来。

“隙缝留得太大了。”阿公轻叹一口气,注视着受伤的脚爪说,“它会好的。”

可是那脚爪并没有好起来,它成了跛脚的斑鸠,而且老是匍匐着吃东西,眼看伤口快好了,不知怎的又流出血来,更惨不忍睹的是,腿部以下全都红肿起来了,阿公给它涂了药膏,红肿依然。过了些日子,那只受伤的斑鸠就死了。阿公惋惜了一阵,并不怎么伤心。

阿公仍然天天提着笼子到处散步。笼里那只斑鸠总是歪着脖颈向上张望,是怀念死去的同伴,还是羡慕在蓝天上翱翔的鸟儿?有人来我家的时候,阿公就兴奋地谈起笼里的斑鸠,说它怎么聪明怎么听话,又说自己从来不曾养过这么乖巧的鸟儿,于是我更加细心地守护它了。它吃饱以后就去啄理尾巴上银灰中掺几根白的羽毛,那样子给人一种孤零零的感觉,它也寂寞吗?

“这只较小,是公的。”阿公说。

“再找一只母的。”

“斑鸠不容易捕捉呀!”阿公摇摇头。

我不相信。我找遍防风林里的每一株鸭掌树,都没发现斑鸠蛋,真是泄气。

每天上午十一点左右,笼里的斑鸠会“咕咕——咕咕——”地叫着,那声音真好听,叫声停止,它就在笼子小小的空间里飞着。有时,它用翅膀重重地拍打笼子,好像要冲破竹篾似的。

一个有着美丽夕阳的黄昏,阿公拿饲料进去,忘了关上笼子的门,斑鸠飞出去了。

“在那边!”我指着葡萄架。

阿公伸手去抓,只捉住几根漂亮的银灰色羽毛,它飞进浓密的竹林里头。阿公和我站在竹林下望了许久,仍不见它的踪影。

“不见了。”我小声说。

“它会回来的。”阿公说。

阿公把笼子放在高高的葡萄架上,靠着木板门发愣。院子里只剩一丝残阳。

“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它一直渴望到外面飞的……”我喃喃地说。

可是,过了一会儿,我看见斑鸠飞到屋顶上啦!

我大声喊着:“阿公,在屋顶上!在屋顶上!”

“小声点。”阿公问,“哪儿?哪儿?”

“那不是吗?”我指给阿公看。

阿公叫我躲开一点,不要让它看见。阿公却站在院子里,对着屋顶的斑鸠摇动食指,口中学着斑鸠的叫声:“咕咕——咕咕——”

我躲在屋檐下,不久听到一阵翅膀拍动的声音,斑鸠回来了!

这以后阿公更放心了,他不关鸟笼的门,让斑鸠自由地进出。很奇怪,每到黄昏斑鸠就会自动飞回来。邻居们都啧啧称奇,他们来找阿公谈天,话题都离不开斑鸠,阿公说话时脸上笑眯眯的,露出连一颗牙也没有的牙床。那种老人特有的慈祥笑容,是斑鸠来到我们家以后,才出现在阿公脸上的。

然而,有一天很晚很晚了,仍不见斑鸠的影子,我很着急。

阿公说:“它会回来的,今晚不回,明天一定回来。”

那天晚上,我梦见斑鸠带了一只母的伴侣回来,我还梦见阿公乐得合不拢嘴,露出没有牙齿的牙床……

隔天黄昏,鸟笼依然空空的。

第三天……

第四天……

第五天……

空荡荡的鸟笼,寂寞地挂在黄昏的院子里。

斑鸠仿佛是阿公生命里的某一部分,没有了斑鸠,阿公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总是那样咕噜噜地抽着水烟筒。

阿公的胸腔和背部开始发疼,看遍乡内的医生都没见效。大家都说阿公的病根是老。

阿公逝世了。我征得父亲的同意,将阿公心爱的水烟筒放进棺木里。我们把阿公埋在公墓南边靠近竹林的地方,只要有阳光的日子,竹子摇曳的枝叶间,就有好多好多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我想,阿公不会太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