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和他的房间
从我家的客厅到每个房间,要经过一条弯曲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才是阿公的房间。
有一次,一个远亲来看阿公。这个远亲两手扶着墙,走进低矮阴暗的通道,一边走,一边喊:“啊啊!像蛇洞一样。”我差点笑出来。没办法呀!我们家穷,只得住这栋祖传的老屋。
阿公的房间特别宽敞,他睡的八脚眠床几乎占去半个房间,空出来的地方,堆放着不用的家具和农具。黑褐色的眠床四边,垂挂着褪了颜色的帐子。虽然又老又旧,不过从木板上雕刻的花鸟可以看出它过去的华丽。我在阿公的眠床睡过几个晚上,闻着淡淡的木香和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慢慢地进入甜美的梦乡,那种感觉真好。可是,阿公却说他睡得不好,大概担心我踢被子吧!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不习惯有人同睡。听说,阿婆三十三岁就离开人世了。算来,阿公独自睡这张八脚眠床已经好几十年了。难怪我只睡了几个晚上,就被他赶走。
床前有一个大木柜,里头收藏着阿公的旧衣裤,可能还有什么宝贝也说不定。上回做风筝,阿公就从里面找出了一卷泛黄的薄纸,做出来的风筝不但好看,而且飞得高。还有一次过年,他为了在红纸上写“春”“福”和“六畜兴旺”等字,从柜底掏出一个葫芦形的石砚,简直叫我看傻了眼。那木柜可真奇特,掀开厚重的盖子,会“吱呀”一声响,合起来就变成一张四四方方的桌子,怪不得阿公老是称它“桌柜”。这个木柜一直令我着迷,可惜那盖子又重又紧,我偷掀过两次,都没有成功。说来你不相信,想碰一碰那木柜都很困难哩!因为阿公白天、晚上都待在房间里。
从我有记忆以来,阿公就是这样。早起,吃过饭,到院子里走走,就回房睡觉。近午了,唤他起床,用过餐,打两个哈欠,又回房躺了。一直睡到天黑,才又起来洗澡、吃饭。倘使不是为了吃饭、抽烟,我想,他大概会一整天都赖在床上。因为我阿公一直都这样,我就以为所有的老人都是爱睡的。可是,我到富雄家玩,他阿公白天不是陪小孩玩,就是东走走、西逛逛;坤发的阿婆白天也不睡觉,还会帮忙洗衣服和喂鸡鸭。
我问富雄:“奇怪,你的阿公白天都不睡觉呀?”
“大白天睡什么觉?”富雄说。
“可是,我的阿公……”
“你的阿公是一个怪人哪!”
白天、晚上睡不停,阿公确实有点儿怪。后来,我从父亲和叔父口中,渐渐知道一些阿公的过去。原来,以前阿公抽鸦片烟,上了瘾,每天披头散发赖在床上,抽得面黄肌瘦的,根本没力气外出工作。他那赖床的习惯,或许是这样养成的吧!后来,买不到鸦片了,阿公改抽公卖局出产的烟丝。他的床头有一个小窗台,放着烟灰缸、火柴、烟丝包和他心爱的竹烟筒。褐色的竹烟筒,约有两尺长,由于阿公长年的摩挲以及烟油的滋润,外表光滑油亮。弯起的前端有一个圆洞,想抽烟的时候,伸手取过竹烟筒,把烟丝填塞在洞里,点燃烟丝,阿公就倚着床柱优哉游哉地抽起来。有时候,近黄昏了,阿公也不点灯。我去喊他起床,掀开布帘一角,看不清阿公的身影,只瞥见殷红的烟火,像小星星在漆黑中亮着,我就知道阿公醒来了。
阿公的房间在最里面,白天、晚上都很清静。屋顶留有两个小天窗,晴朗的日子,阳光直射进来,照得房间暖乎乎的。天热了,推开窗棂,有凉风阵阵吹来。喜欢睡觉的阿公,对生活似乎没什么苛求,有了古色古香的八脚眠床,有了别致的桌柜和心爱的竹烟筒,他好像已经很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