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模特儿
师范学校二年级的时候,每周有半天的分组课,记得当时有英语、声乐、美术、社会教育、地方教育等组别,供大家选填。我因为听说美术组比较好“混”,就糊里糊涂地选了美术组。
果真不错,这组超热门,选填人数足足比别组多了二十人,一般教室根本无法容纳,何况还得腾出空间摆放画具。幸好这组的课,以室外写生为主。我们的指导老师名叫李泽藩,他安排了好几回校园写生,偌大的校园任由我们取景。选个角落,把画架立起来,吹着凉风,看着美景,恣意地挥洒。这般轻松愉快的课程,难怪受到众多同学的青睐。有时,老师还带我们到学校对面的客雅山写生哩!室内课虽然不多,老师却找到了一个很宽敞的场所——图书馆一楼的阅览室。
有一回室内课,老师说要换换口味,让大家尝试“人物写生”,我以为他会找个裸体模特儿来让大家开开眼界,没想到老师却要我们推荐一位同学充当模特儿。一时间,教室里闹哄哄的,男生只顾推选美女,女生也一样,只会推选帅哥。结果推出来的人选,老师没有一个满意,他的眼光搜寻一圈之后,忽然落在我的身上,我畏缩地想避开老师的视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就是你。”老师微笑地指着我。
坐在角落的我,愣了几秒才回过神来。我从小害羞,此时想到要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竟然慌得手足无措。老师叫同学搬来一张方桌,摆在中央,桌上再放置一把有靠背的木椅。
老师大概看出我的窘状,拍拍我的肩膀说:“别紧张,你只要坐在上头就好。”
“嗯。”我点点头。
我慢慢地爬上去,再小心翼翼地将屁股贴在木椅上,老师站在底下仰着下颌,指导我的坐姿,一会儿要我挺胸,一会儿要我两手放自然,我只觉两颊发烫,浑身不自在。
“好,就这样,保持这个姿势。”
同学静下来了,一个个开始动笔了。老师一边走动,一边提示人物写生的技巧。
我“高高在上”,却一动也不敢动,想到自己是全场注目的焦点,将近五十双眼睛盯着我,我怎么“自然”得起来?时间过得好慢好慢,仿佛静止了。我心中不住地想:一定是我的样子长得怪,老师才选我的,长形的脸、高高瘦瘦的身子……丑就丑吧!爸妈生我就是这个样子,我也没办法。这样想着,心底忽然升起一种豁出去的感觉,奇怪,先前的不自在感也跟着消失了。身躯及四肢不能动,眼睛总可以转吧?我把眼珠子转过来转过去,我看到同学们聚精会神地勾勒着,间或抬头看我一眼,并非我想象的那么可怕。我又用眼角的余光瞟一瞟两旁,噢,我看到了,老师也坐在那儿对着我画呢!一堆同学围着观赏。
“人家长得挺斯文的,可别画成老公公啊!”老师走到对面,看了同学的画以后,这样叮咛着。
我听见几个女生发出扑哧的笑声,不知道什么意思。不过,老师的话又触动了我那害羞的神经末梢,只觉脸颊一阵烧热,铁定也泛红了。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用这样的字眼形容我的外表,而且出自老师之口,老师不可能揶揄我或调侃我。嗬,此时我的身体虽然高坐椅上,一颗心却一直陶醉在“斯文”这个美好的形容词中。
隔周的分组课,继续上周的课程,我也继续当我的模特儿。有了上周的经验,我坐在上头不再忸怩不安了,同学忙着上色,我想着身上宽大的黑外套和皱皱的黄卡其裤,简直“土”毙了,只盼望同学能涂得好看一点。分组课结束前半小时,同学的作品多半已经完成,老师才叫我下来,还把他画的“我”递给我,笑着说:“这张画就送你当纪念吧!”我接过画,瞄了一眼,赶紧卷起来。我很高兴,不是因为老师送我画,而是终于摆脱“模特儿生涯”了。
师校毕业后,到学校任教,因为自己对画画没啥兴趣,也就很少留意画坛的动态。1989年,我从报上的艺文版得悉李泽藩老师病逝的消息,才知道李老师是台湾著名的前辈画家,作品早已享誉国内外。诺贝尔化学奖得主李远哲先生还是他的公子哩!
我忆起老师送我的以“我”为模特儿的画作。相隔二十几年,我仍记得当天上完分组课,回到寝室(师范生依规定必须住校),我便把那张画搁在内务柜里。升上三年级,换寝室清理内务柜时,我将旧簿册、旧笔记连同那张画全都扔进了垃圾桶……唉,只怪少年的我孤陋寡闻,竟然视大师的画如敝屣。若是,若是当年留下那张画,该是多么珍贵的纪念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