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记事
一 还吃奶吗?
四五岁时,每逢收割或插秧时节,隔壁吴家常有工人前来帮忙,这些工人大都住在同一村子,他们跟我爸妈都很熟。午餐后,他们总是坐在路旁的树下谈天。
我最怕其中一位叫金叔的工人,每次看见我就笑嘻嘻地问:“还有食奶无?还有食奶无?”我常羞得赶快闪开。
哎呀,不单全岗背的叔公阿伯都知道我还吃妈妈的奶,连住在村尾的金叔也知道,真见笑。可我也没办法,每晚睡前,总忍不住把头凑近妈妈胸前,一定得吸上几口,才肯乖乖入睡。
岗背的三姑六婆不时传授我妈“断奶”的秘诀,像涂黑墨水啦、擦辣椒粉啦……我妈只是笑笑,却不曾试过。后来怎么戒掉的,我已记不得了,只记得上小学以后,我就不再吃母奶啦!
二 拜
在我出生前几年,爸妈曾向隔壁村的徐姓人家领养一个女孩——也就是大我八岁的养姊。直到39岁时我妈才生下我,在那个年代的乡下,极少有人这么高龄才生小孩的。
幼时在户外玩耍,常有庄人指着我:“那就是阿清(我爸的名字)的儿子啦!”
“唉!还这么小,将来‘拜’都跟不上哩!”另一位笑着说。
常常听到这样的话,幼小的我虽然不解其意,但总觉那话中带有嘲讽的意味。
很多年后,始知“拜”是丧礼时,子女在礼生引导下起伏跪拜的动作。原来幼时庄人的话,是笑爸妈太晚生我,将来往生时我还小,怎么跟着跪拜呢?那些调侃我爸的庄人,大概料想不到我爸这么长寿,他今年已经101岁了,目前是全村最老的老人,也是我们冯氏宗族最老的老人,而他唯一的儿子——我,也已过花甲之年了。
三 走失记
四岁那年正月初,妈妈回娘家,我照例跟着去。回程中,经过一条街(好像是现在中坜市中正路),妈妈大概想起要买什么,走进一家杂货店,我紧紧跟在她身旁,不时张望琳琅满目的商品。瞥见眼前的灰裙移动了,我也跟着出来,抬头一看,哇,那穿灰裙的竟然不是妈妈!我慌了,心一急,就哇哇哭出来,边走边哭边找妈妈。一位在骑楼下摆布摊的阿伯唤住了我,他说等一下妈妈会过来,要我在布摊前等待。我很听话,也不哭了,就乖乖站在那儿,看来往的行人和车子。
不知等了多久,妈妈果然出现了,她看见我时,眼角含着泪珠,不住地向卖布的阿伯道谢。
长大以后,常常忆起这段幼年走失的往事。当时妈妈发现我不见了,心里多焦急呀!这样想着,不禁更加怀念远在天国的妈妈。
四 脱臼记
以前龙元庙前的广场很大,两侧各有一棵老榕树,围绕老榕树的是一圈红砖砌成的护栏式台座,约有三尺高。绿荫下,是乡民看戏的好所在,因为戏台正对着庙门口,坐在那儿不仅可以乘凉,更可以坐着看戏。
每逢节庆,像五谷爷生日、七月半、八月半……庙前都有演戏酬神的活动。我喜欢跟爸爸去看戏,其实小孩子哪看得懂,只喜欢那热闹的气氛和小贩叫卖仙楂、鱿鱼丝和棉花糖的滋味吧!
那次去看的应该是八月平安戏。天气还很热,爸爸聚精会神地在榕树下看戏,我先是坐在台座上,一会儿就坐不住了,爬上爬下地玩着,也不晓得怎么了,一个不小心,我从台座上跌了下来。爸爸把我抱起,我只觉左手麻麻的,不能用力,爸爸急忙带我到街上金兴叔公开的诊所看诊。叔公说我的手脱臼了,替我擦了凉凉的黑药水,跟爸爸交代几句,我们就回家了。下午爸爸又急着带我到杨梅找一位接骨师,那接骨师在我手肘间搓揉一阵,疼得我唉唉叫,然后裹上石膏,用手巾把左手吊挂胸前,其间换了几次药,约莫过了两个多月才复原。
那时我还没念小学,大概五岁多,榕树下的台座并不高,跌下来怎么会脱臼呢?我一直觉得很纳闷。那位接骨师的技术也不是很好,至今我的左手伸直时,还是有点儿弯弯的。
五 回娘家
过完年,妈妈依照习俗都会选一天回娘家。
妈妈的娘家在中坜,一栋三合院式的老伙房。妈妈每次回娘家,都带着我去,先搭新竹客运的班车到埔心,再转乘火车到中坜,走出车站,沿着左边的街道走,经过老市场,过一道桥,再走一段很长的路,才抵达外婆家。
小时候,见了外婆,总是“阿妈阿妈”地喊着,长大以后,才知道那是闽语对外婆的称呼,客语应该称“姐婆”才对,由此我推想我的外婆可能是闽南人。我妈妈既然是外婆的女儿,也应该是闽南人,她跟外婆交谈有时也夹杂着闽语,不过外婆家的成员多半操着客语。
三合院周遭还住着我的两个阿姨,也就是妈妈口中的阿二妹、阿三妹,那时小阿姨——阿六妹还没出嫁,我们有时在外婆家过夜,小阿姨会带着我和阿姨的孩子们到附近的新明戏院看电影。坐在戏院里,一边看电影,一边吃着小阿姨递过来的零嘴,是我童年最甜蜜的回忆。
从外婆家回龙潭,仍要穿过几条街,去火车站搭车。通常妈妈不会直接往车站走,她带着我沿中坜小学围墙边的马路走一段,再弯进平镇市场,去探望住在市场后面巷弄里的姑婆——我阿公的妹妹。姑婆满头白发,很老的样子,因为两腿关节退化,无法下床走动,只能躺在床上跟妈妈话家常。我站在床边,听着姑婆讲她儿子、媳妇的种种,觉得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和我们乡下真是大不同。姑婆的两个儿子——我称他们港叔、细满叔,都在市场卖牛肉。当时还没有电宰场,宰牛都得自己动手,幼小的我,想到港叔、细满叔要挥刀宰杀那有着弯弯犄角的庞然大物,我就不寒而栗。
说起我妈的身世也蛮复杂的,我也是后来才渐渐知晓一些。原来妈妈是大仑地区刘姓人家的女儿,出生不久就给外婆当养女。外婆的先生姓詹,听说平日好吃懒做,外婆受不了,离了婚,带着这个养女改嫁林姓人家,也因为这样,妈妈名叫林詹绒妹,名字中有林、詹两姓。偶尔妈妈回娘家,上午待在外婆家,下午又搭车去大仑生母家,我好像不曾见过大仑的外公、外婆,或许更小的时候见过,只是毫无印象了。
每年正月初,跟妈妈回娘家,妈妈欢喜,我也高兴。妈妈一年到尾在田间忙碌,新年期间放下一些牵挂,跟外婆一家人叙叙旧,找两个阿姨谈谈天,日子虽然过得苦,谈一谈,彼此安慰一番,也就不觉得苦了。当然,两个阿姨也免不了会拿红包(压岁钱)给我,总在一阵推拉之后,塞入我的小口袋。不过回到家,还是悉数交给妈妈充作家用。
六 放学途中
1955年,我满六周岁,要到龙潭小学念书,每天打赤脚去上学。当时圣亭路上铺满大大小小的石头,踩在上面也不觉得难受,只因平常在家里都打赤脚,习惯了,穿鞋反而不舒服。
去的时候因为赶时间,没心情欣赏两边的风景;放学就不一样了,一路玩着回家。路旁仅有几家商店,过了圣迹亭,是秋姑的裁缝店,我妈的衣服都在那儿量身订制;再过来是松发伯母的杂货店,这是我们最喜欢流连的地方。店铺前面摆着好几排瓶瓶罐罐,里面装着各式的糖果,口袋若有几个角子,我总要进去买牛奶糖、橄榄或酸梅什么的解解馋。再过来是制茶厂,采茶时节,我爸常把茶叶载来这里卖。上坡这段路约半公里长,两边净是茶园,直至营房大门对面,才有几家店铺,做的都是阿兵哥的生意,像澡堂、洗衣店、小吃店等,还有“茶店”呢!常有打扮入时的阿姨站在门口招揽客人。过了营房,弯入村道,就是我所居住的横岗背了。
虽说马路上车子少,也不能玩得忘了自己是在马路上。犹记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上劳作课,老师教大家折纸飞机。放学途中,我们就从书包里拿出纸飞机,在马路上扔过来扔过去。有一回我把纸飞机用力一扔,居然飞到对面去,我急忙过去捡,又急着横过马路回来。就在这当口,一辆大军车在我面前嘎的一声刹住,接着传来一阵叫骂声,我看见车上驾驶兵涨红的脸,赶紧低着头离去。我想我是受到惊吓了,因为自此以后我经常做着被车子撞倒的噩梦。
有时我会想:若是当时被撞了,我的小命没了,就没有现在的我了!不过,爸妈不知道会怎么伤心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