圳沟的水
从大人的言谈中,我们约略知道东南方的山谷间,兴建了一座水库。隔着水田,隔着街市,隔着旷野,我喜欢眯眼望着那边的山谷,想象水库的模样。
岗背的圳沟建好以后,我就天天盼望水库的水赶快流过来。沿着圳旁的土堤走,迎风摇曳的鬼针草,不时钩刮我的裤管和脚踝,粘得我满裤管都是。太阳照着干涸的圳沟,圳沟仰脸望着蓝天,都在等待什么似的。
“为什么不放水来呢?”我问正在田间工作的二叔。
“管它。”二叔挥着满头大汗说,“岗背的田,从不缺水的。”
圳沟的水流不流,岗背的大人似乎漠不关心,正如二叔说的,岗背从不缺水。村头有一口十几亩的大池,终年波光粼粼,灌溉岗背广大的田园,仍绰绰有余,何况还有许多小池塘散布田野间。平常,岗背的小溪小河,水声潺,这边汩汩,那边哗哗,我屡屡瞥见父亲用锄头掘开田埂,把多余的田水导入小河。圳沟的水流不流,好像跟岗背没什么关系。
我可不这么想。不单是我,岗背的每个孩子看到这条新建的圳沟,都会生出许多幻想吧!我就不止一次梦见奔腾的圳水,哗啦啦流过我的眼前,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我们多么盼望水库的水,赶快流过来呀!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台风过后的第三天午后,母亲叫我到园里摘菜,当我走近圳沟的时候,眼睛突然一亮,圳沟的水满起来了,缓缓地、不声不响地流着流着。真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啊!我转身朝小池边垂钓的玩伴叫着:“喂!来呀!”
他们站起来,挥一挥手,又蹲下去,好像不大理睬。
我急了,扯开喉咙大喊:“水呀!水库放水啦!”
这回,他们听懂了,钓竿一甩,向着这边飞奔过来。
我们站在堤岸上看水。这跟小溪小河不一样的水,在人工砌造的圳沟里,平稳地流着,静悄悄,不像岗背的小溪小河那样湍急。我们坐下来,两脚伸到水面上,大概沿途吸多了阳光,水,温温的。我们不约而同地把衣衫披在芒草丛上,扑通扑通地跳下水。
真好。那么多那么满的水,缓缓流过我的胸膛,仿佛无数的小手,柔柔地抚摸着我的肌肤。我们沉潜水中,比比看谁“沉”得最久。我们漂浮水面,两腿尽情地拍打,溅起四散的水花。洁净的沟底,没有嶙峋的石块,没有泥沙或水草,任凭我们在里面翻滚、摔跤、学狗爬,依然清澈见底。圳沟不深,水也不急,大人们都很放心地让我们下水玩,一句唠叨也不发。
圳沟的水,流了一天一夜,停了。我们又开始等待。
等着、盼着,几乎都忘了。隔了几个月,忽然,圳沟的水又无声无息地流动起来,不过天气已经转凉,我们眼巴巴地送着流水远去,心中不住地惋惜。
这一年年尾,岗背的每户农家,都收到一张缴纳水费的通知。
“一年来没两回的水。”
大人们对着圳沟谩骂,憨厚的脸上浮现几许怨怒。我站在一旁,默默听着,默默想着:岗背的田,跟圳沟的水是没有关系的。
接下来的几场官司,听说水利会都打输了。收不到水费,再坚固的圳沟也只好任其荒废了。站在小池边眺望,那荒废的圳沟,好似一道长长的疤痕,贴在岗背美丽的脸上。
我庆幸曾经在圳沟浸泡一个下午。那是满满的、流动的、来自水库的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