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朱熹《诗集传》对仇兆鳌《杜诗详注》的影响并不限于注音方面,而是全方位的。仇氏在《杜诗凡例》中写道:“……当时欲作《考异》,未暇及也。”仇氏言下,大有继承朱子遗志之意。事实正是如此。从凡例看,仇氏对《诗集传》推崇备至,全面仿效。例如关于题旨问题:“古《诗》先有诗而后有题,朱子作《集传》,每篇各标诗柄,乃酌《小序》为之。杜诗先有题而后有诗,即不须再标诗柄矣。唯一题而并列三五首、或多至一二十首者,每首各拈大旨,又有题属托物寓言,亦须提明本意,仿《集传》例也。”又如关于章句问题:“《诗经》古注,分章分句;朱子《集传》,亦踵其例……兹集于长篇既分段落,而结尾则总拈各段句数,以见制格之整严,仿《集传》‘某章,章几句’例也。”又如关于注释问题:“欧公说诗,于本文只添一二字,而语意豁然;朱子注诗,得其遗意。兹于圈内小注,先提总纲,次释句义,语不欲繁,竟不使略,取醒目也。”总之,《杜诗详注》完全是以《诗集传》为范本的。
仇氏《凡例》没有专门论列注音问题,所以不曾论及“叶音”问题;然而,遍检《杜诗详注》全书,不难了解,仇氏同样全面承袭了《诗集传》的“叶音”说。
一是韵值问题。
例如《彭衙行》:“啼畏虎狼闻”,仇注:“古叶无沿切”;“反侧声愈嗔”,仇注:“古叶称延切”;“高义薄曾云”,仇注:“古叶于元切”;“张灯启重门”,仇注:“古叶民坚切”;“剪纸招我魂”,仇注:“古叶胡券切”;“唤起霑盘飧”,仇注:“古叶七缘切”;“永结为弟昆”,仇注:“古叶居员切”;“胡羯仍构患”,仇注:“古叶胡涓切”。实际上,这些韵字在《诗经》时代乃是分属不同韵部的:闻云门魂飧昆属于文部,嗔属于真部,患属于元部;而在中古《广韵》,这些韵字仍然不在同一韵部:闻云属于文部,嗔属于真部,门魂飧昆属于魂部,患属于谏部。
又如《桃竹杖引赠章留后》:“江妃水仙惜不得”,仇注:“叶音笃”;“满堂宾客皆叹息”,仇注:“叶苏六切”。上古得、息在职部,笃、六在觉部;中古得在德部,息在职部,笃在沃部,六在屋部。
又如《南池》:“春时好颜色”,仇注:“叶音速”;“魂魄犹正直”,仇注:“叶音浊”。虽然不论上古还是中古,色、直均属职部,但是,上古速、浊却在屋部,而中古则速在屋部、浊在觉部。
总而言之,仇氏所注音值,既不符合上古韵,也不符合中古韵,是为“叶音”。
然而,老杜本人用“叶音”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而仇氏用“叶音”就大不应该了,因为老杜所处的时代,“叶音”说盛行,古音学尚未诞生,而仇兆鳌所处的时代,古音学已经建立起来了,“叶音”说早已应被视为不合时宜的陈词滥调。早在明代,陈第已经在其书《毛诗古音考》中确立了古音学原则;而在明清之际,顾炎武又已在其《音学五书》中全面奠定了古音学基础。陈第生于明世宗嘉靖二十年(1541年),卒于明神宗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而直到明毅宗崇祯十一年(1638年),仇兆鳌才出生。即使生于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的顾炎武,也与仇氏同时代而略早。因此,仇氏持“叶音”说而不识古音,应是落后于时代的。
二是声调问题。
例如《故秘书少监武功苏公源明》:“每食脸必泫”,仇注:“叶上声”;“报兹够劳愿”,仇注:“叶上声”。又如《壮游》:“万里遥相望”,仇注:“叶平声”。又如《逃难》:“奔走苦不暖”,仇注:“叶去声。”其实,对上古音的声调的研究,至今尚无结果。甚至上古究竟有没有声调,也还说不准。仇氏所注的声调显然是想当然的。
仇注有时甚至对非韵字也注以“叶音”,这就更无道理。例如《登舟将适汉阳》:“生理飘荡拙,有心迟暮违。”仇注“荡”字:“叶他郎切。”言下之意,“荡”字此处应读平声。显然,这是把古体诗当近体诗看待了:对句的“暮”是仄声,出句的“荡”当然应该是平声。但这是律诗的讲究,古诗是无须“四声八病”的讲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