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仇氏为证明其所注“叶音”,往往进行引证。
其一是引证古诗。
例如《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绝》:“何时救急难?”仇注:“叶平声”;引证“《诗》‘兄弟急难’叶‘况也永叹’,俱读平声。”上文曾经说过,上古声调问题理当暂时存而不论。仇氏何以知道“俱读平声”?安知不是俱读去声?
又如《冬狩行》:“春搜冬狩候得用。”仇注:“叶以中切”;引证“《列子》:‘天地无全功,万物无全用。’‘用’与‘功’叶。”这里引证到散文上去了,更离谱了。
又如《杜鹃》:“重是古帝魂。”仇注:“叶胡弮切”;引证:“鲍照《行路难》:‘中有一鸟名杜鹃,云是古时蜀帝魂。’”上古音“鹃”属元部,“魂”属文部,不能通押。鲍照生于晋宋,其韵已非上古韵。
又如《石壕吏》:“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看门。”仇注:“村,叶音春”;“苏润公本作‘出看门’,叶音民”;脚注引证:“白乐天《北村》诗:‘晨游紫峰阁,暮宿山下村。村老见予喜,为予开一樽。’‘村’叶七伦切,‘樽’叶踪伦切。《国风》:‘出自北门,忧心殷殷。’荀卿《赋篇》:‘往来昏惫,通于大神。出入其极,莫知其门。’‘门’俱叶眉贫切。”首先,引证白居易的诗是不适宜的,因为白氏乃是杜甫同时代的人;况且“村”“樽”二字在中古《广韵》里本来同属魂部,并非叶韵。其次,引《诗经·国风》“门”“殷”谐韵,并不能证明“门”与“村”“人”谐韵;引荀子《赋篇》“门”“神”谐韵,与此同理。
又如《南池》,仇注:“古人屋、职二韵多通用。《易传》:‘噬嗑,食也;贲,无色也。兑见,而巽伏也。随无故,蛊则饬也。’又《士冠礼》:‘月令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幻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介尔景福。’皆系通用。”其实,引文中的韵字“食”“色”“伏”“饬”“服”“德”“福”,古韵均属职部,并无所谓“通用”。仇氏所谓“屋、职二部”属于《广韵》系统,即中古音。
其二是引证旧说。
例如《悲陈陶》:“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仇氏注“子”字:“贾昌朝《字音辨》:子,可读去声。”注“水”字:“吴才老:古韵叶耆。”可是,“子”既读去声,“水”又叶平声,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复加“叶音”,岂非画蛇添足?何况贾、吴二氏之说,固多不经之谈。贾昌朝,字子明,宋代人,著有《群经音辨》七卷,即此处所谓《字音辨》,其书在音韵学史上原是没有什么地位的。吴才老,名棫,以字行,也是宋代人,是“叶音”说的代表人物,其书《韵补》五卷,虽然对古音学的开创不无贡献,但其“叶音”之说,流弊甚广。《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韵补》一书,庞杂割裂,谬种流传,古韵乃以益乱。”[2]
又如《彭衙行》,仇氏注称:
萧山毛奇龄《韵学指要》曰:“古韵无明注,惟宋吴棫、郑庠,各有古韵通转注本。惜当时但行棫说,而不行庠说,致韵学大晦。考郑氏《古音考辨》,分古韵六部:东、冬、江、阳、庚、青、蒸七韵,皆协阳音;支、微、齐、佳、灰五韵,皆协支音;真、文、元、寒、删、先六韵,皆协先音;鱼、虞、歌、麻四韵,皆协虞音;萧、肴、豪、尤四韵,皆协尤音;侵、覃、盐、咸四韵,皆协覃音。其书出吴氏《韵补》后,按之古音,已得十之九。所略不足者,鱼、虞、歌、麻,与萧、肴、豪、尤,尚分两部耳。”按毛氏此书,实足破沈韵之拘碍。阅少陵《彭衙行》合六韵于一篇,唐人尚知古韵也。
这番“宏论”,大可商榷;其中提到郑庠、毛奇龄,有必要给予评价。
郑庠,宋代人,著有《古音辨》,今已亡佚。其古音分部情况,见于熊朋来《熊先生经说》[3],分古韵为阳、支、先、虞、尤、覃六部,其路数与吴棫《韵补》一致,都是简单地合并《广韵》的韵部,不能离析《广韵》。而“离析唐韵”乃探求古音的先决条件。因此,郑庠的《古音辨》只能算是古音学正式诞生之前在黑暗中的摸索而已。《广韵》凡二百零六部,只把它们简单地归并为六部,这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上古语音怎么可能只有寥寥六种韵尾[4]呢?
正如毛奇龄拔高了郑庠的《古音辨》一样,仇兆鳌大大拔高了毛奇龄的《韵学指要》。毛奇龄,字大可,以郡望称西河先生,清初人,著有《古今通韵》《韵学指要》等。他研究古音的方法既未脱吴棫、郑庠的窠臼,且有过之而无不及,竟然将古韵归为五部,而且这五部之间以及四声之间均可“通转”。其结果,任何两个汉字之间都可以通押了。显然,这是极其荒诞的。因此,毛氏尽管学问广博,但在古音学领域不过是平庸之辈。
仇兆鳌根据杜甫《彭衙行》“合六韵于一篇”(按:指《广韵》韵部),便得出“唐人尚知古韵也”的结论,未免太肤浅了,适足以表明他与毛奇龄一般,以为只要简单归并《广韵》韵部就能求得古韵,正所谓隔靴搔痒,不得要领。
总起来看,仇兆鳌作《杜诗详注》,表现出其博学洽闻,但是在音韵学上实在是个门外汉。
【注释】
[1]原载《杜甫研究学刊》1994年第1期。
[2]见《四库提要》评陈第《毛诗古音考》。
[3]见《通志堂经解》第318册。
[4]这里称“韵尾”是不准确的,韵部包含韵腹、韵尾,而只是韵头介音除外。——作者新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