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神圣的死亡
扬雄在《法言》中说:“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终,自然之道也。”人是有反思能力的,死在人的思考中占有极大的位置。人虽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间会死,人却能确信自己会死。别人的死是可见的事件,它只确定了人自己也会死的认识。但人又有生的本能来排斥死亡。[20]于是人类形成了种种丧葬的习俗、灵魂的信仰、祖先的崇拜、永生的追求。在民族的信仰中死亡已经转化为一种文化。
根据“两元对立”的观点,人们相信死后也有一个世界,生界和死界才构成一个完整的宇宙。《列子·天瑞篇》说:“死之与生,一往一反。故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但死后的世界只能是一个幻境,是人的生存的现实世界的一个摹本。中国人更注重人在宇宙中的地位,在营造的一个个小宇宙的模式中生存。人们相信自己营造了宇宙的图式,就掌握了无定数的命运。
人喜生而厌死,但是死亡仍然要来临。为了摆脱死亡的恐惧,人幻想出一种不死的信仰,这就是升仙。在汉代画像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关于神仙和升仙的图画。这种图画存在于墓室画像、祠堂画像与椁棺的画像中。
汉代人把宇宙看成天圆地方的,墓室图像都模仿这一图式;又根据宇宙生存论的“元气”说,往往在图像中刻画“云气画”。但人们对宇宙的认识和生成的认识,都不是人认识世界的目的。宇宙只有成为人类生存的环境,并根据天地的自然之道而为人所利用时,宇宙论才对人生有意义。升仙图就要放在这个宇宙论的图式中,才能显示其巨大的价值。中国古代没有创造出一个一神教的唯一的上帝,而是在个体生命的基础上创造了神仙的信仰和传说。在两汉的信仰中,神仙的信仰是极盛的,追求羽化成仙不仅是封建帝王、豪门贵族追求的目标,而且也成了平民百姓的理想愿望。
中国古代关于成仙的神话传说,有着宇宙论的根源。宇宙的图式有二维的和三维的,二维平面的图式便是太极、两仪、四象、八卦。三维的图式,便是有上下四方,垂直的宇宙表现为天、地、人。按照中国古代气论的哲学,天、地、人都是由气化生的,人的生命也是气化的结果。“有气则生,无气则死”[21],“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22]。这种气,在中国古代称为“精”或“魂”,或称为“精神”和“灵魂”。按照中国古代宇宙生成论,天是清气上升的结果,地是浊气凝聚的结果。因此,人的精气在人死了以后便可以分化,融入宇宙之气中。汉代人特别相信鬼神,认为人死后灵魂仍然存在,人的灵魂属于天,形骸属于地。《淮南子·精神训》曰:“圣人法天顺情,不拘于俗,不诱于人。以天为父,以地为母;阴阳为纲,四时为纪;天静以清,地定以宁,万物失之者死,法之者生。”《淮南子》认为神仙家是顺应宇宙本体进行的修炼。天地是从混沌的虚无中产生的,人也是由阴阳二气所产生的,所以人要法天顺情,清净自守,炼气养神,才能长生。
按照汉代人的天地观,天上是诸神的世界。我们在司马迁的《天官书》中看到对这个世界的描绘,那里简直就像地上的一个国家。[23]司马迁说:“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天官书》所描绘的天不是自然的天,而是占星术中的天。天庭是人类社会的表现。
汉代的人相信,人死了以后可以升入天上的仙界。葛洪说:“按《仙经》云,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据此,升仙的路又是不同的。汉画像中多描写天庭的形象。例如山东嘉祥武氏祠堂的几幅天庭的画像、河南洛阳的汉代卜千秋壁画墓的天象图、四川出土的石棺顶盖上的龙虎衔璧与牛郎织女天象图等。天界往往有主宰生死的大神西王母和东王公,羽化成仙是汉代人的真诚信仰。这是因为在人的眼中,只有鸟儿才能在天空自由地飞翔,人要飞升,当然要生出羽毛。这是天仙。还有的图像,描绘的是昆仑山的仙界内容,东王公和西王母及其随行,端坐在昆仑悬圃之上。[24]这里是天帝所居,仙人群集的昆仑之丘和增城的情况,有“饮之不死”的丹水、“登之乃灵”的悬圃,有“众帝所从上下”的建木,还有“不死树”等。
按汉代人的生死观,人死后形体要归为幽都、地府。我们在《楚辞·招魂》中看到描述的幽都。那里有“土伯九约”“叁目虎首”等妖怪。王逸注:“幽都,地下后土所治也,地下幽冥,故称幽都。”地府就是黄泉之国,是死者的世界。在汉代的墓中,发现一些陶瓶和铅券上有一些朱书和墨书的镇墓文,从中可以看到汉代人关于幽都、地府的观念。
汉人认为不仅有阴间和阳间,而且阴间也有它的最高主宰。镇墓文中常提到“生人属西长安,死人属东太山”。《搜神记》曰:“胡母班死,往见泰山府君。”在汉代泰山是幽都。从墓葬制度考察,地下的幽都对人来讲是阴森、可怕、黑暗的,上天是光明的,因此汉人对死后世界的描绘是幻想一条升仙的路。
考察汉代墓室、祠堂和椁棺画像所表现的汉代民俗,我们可以描绘出一条升仙的路。人死后归土,在那儿肉体融入大地,但灵魂则是存在的。如果采用玉衣殓尸等方法,可以保持尸身的不腐,为灵魂找到寓所。人的灵魂乘车马出行,沿甬道进入地上的祠堂接受后人的祭祀,在祭祀以后踏上一条升仙的路。升仙的工具很多,代表性的有龙、凤、龙车、鹿车、羊车等。在天上有天门,天门往往用“双阙”表现,天门前有守门的天神接应。天上有主宰生死的大神西王母和东王公。那里有奇禽异兽,有操不死药的羽人、玉兔、蟾蜍,有三青鸟和九尾狐等。那里还有装满粮食的“太仓”,有摇钱树、不死药等。这些仙界的圣物不过是人的食、色、福、禄、寿等欲望的符号表达,借升仙的信仰而象征性地传达出来。
从汉画像的图像志考察,升仙有三种样式:一是升天式,西王母是天界的主宰,她戴胜端坐在龙虎座上。二是登仙式,西王母及其随行安坐在昆仑悬圃之上。三是羽化成仙式,人不再经历死亡与入土,而是白日飞升。《抱朴子》说:仙有三等,上等肉身飞升,称“天仙”;中等长生不死,优游于名山海岛,称“地仙”;下等肉身不得不死,死后身心蜕化,永生于天上、仙山或“地下主”,称“尸解”。[25]
汉画像中的民俗信仰,在现代仍然有其现实意义。对人来讲,人活着是所有问题的出发点,生命总表现为宇宙中的生命,具体说人是生存在天地之间。因此,对天地的认识就是人类一个永恒的话题。人的生存受制于自然:昼夜的转换、四季的交替对人类来讲都是至关重要的;日月星辰的移动、风雨雷电的变化,与人的生命息息相关。汉代人认识到了天的这种奉养属性,所以把天的地位放得很高。天的奉养属性在于它的四序分明,生养万物,给人带来惠利,这样才能对人构成生活的价值。人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靠自己的能力创造了一个象征符号的世界。在创造符号的过程中,再现宇宙的形态是一个最根本的认识冲动与审美冲动。汉代人认为天不是一个纯自然性的天,天文和人文又是相对应的,天还有道德的属性。古人观察到自然的和谐有序,认为人的礼仪也应与天的秩序异质同构。
天人同构就产生美。[26]宇宙是自然的,对宇宙的言说则是人文的。存在只能通过人来表现它自身。当人们把宇宙与天地当作“大道”来看待时,人对天地的看法就具有了审美的属性。
(作者 朱存明)
[1] [美]W·爱伯哈德著,陈建宪译,《中国文化象征词典》,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3页。
[2] 荀卿的《天论》,淮南子的《天文训》,司马迁的《史记·天官书》,董仲舒的《天人之策》,王充的《谈天》《说日》,柳宗元的《天说》《天对》。
[3] [英]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四卷),北京:科学出版社1975年版,第1、2页。
[4] [法]列维-布留尔著,丁由译,《原始思维》,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498页(作者后记)。
[5] [英]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四卷),北京:科学出版社1975年版,第2页。
[6] 参阅[瑞]荣格著,杨儒宾译,《东洋冥想的心理学——从易经到禅》,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
[7] [法]施舟人,《中国文化基因库》,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09页。
[8] 朱存明,《汉代墓室画像的象征主义研究》,《民族艺术》,2003年第1期;《汉代祠堂画像的象征主义研究》,《民族艺术》,2003年第2期;《汉代棺椁画像的象征模式》,《民族艺术》,2003年第4期;《四川石棺画像的象征模式》,《民族艺术》,2004年第4期。
[9] 冯时,《中国天文考古学》,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289页。
[10] [法]列维-布留尔著,丁由译,《原始思维》,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71页。
[11] 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安徽含山凌家滩新石器时代墓地发掘简报》,《文物》,1989年第4期。
[12] 谭维四,《乐宫之王——曾侯乙墓考古大发现》,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05页。
[13] 《吕氏春秋·有始》对盖天说有简要描述:“极星与天俱游,而天枢不移。冬至日行远道,周行四极,命曰玄明。夏至日行近道,乃参于上。当枢之下无昼夜。白民之南,建木之下,日中无影,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公元265年左右,虞耸在《穹天论》中说:“天形穹隆如鸡子,幕其际,周接四海之表,浮于元气之上。譬如覆奁以抑水,而不没者,气充其中故也。日绕辰极,没西而还东,不出入地中。天之有极,犹盖之有斗也。”
[14] 祖冲之的儿子祖在《天文录》中说:“盖天之说有三体,一云天如车盖,游乎八极之中;一云天形如笠,中央高而四边下;一云天如欹车盖,南高北下。”
[15] 汉代李尤《明堂铭》云:“布政之室,上圆下方。体则天地,在国正阳。窗达四设,流水洋洋。顺节行化,各居其房。春恤幼孤,夏进贤良。秋厉武人,冬谨关梁。”《大戴礼记》:“明堂者,古有之也。凡九室,一室而有四户八牖,三十六户,七十二牖。以茅盖屋,上圆下方。明堂者,所以明诸侯尊卑。外水曰辟雍。”《淮南子·主术训》:“明堂之制,有盖而无四方;风雨不能袭,寒暑不能伤;迁延而入之,养民以公。”
[16] 〔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三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688页。
[17] 《管子·内业》云:“凡物之精,化则为生。下生五谷,上为列星;流于天地之间,谓之鬼神;藏于胸中,谓之圣人,是故此气。”
[18] 河南省商丘文物管理委员会,《芒砀山西汉梁王墓地》,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年版,第356页。
[19] 见中国画像石全集编辑委员会编,《中国画像石全集》第5卷“陕西、山西汉画像石”,图57—67等,济南:山东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
[20] [美]诺尔曼·布朗,《生与死的对抗》,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8页。
[21] 《管子·枢言》。
[22] 《庄子·知北游》。
[23] 《天官书》索隐云,“天文有五官。官者,星官也。星座有尊卑,若人之官曹列位。”正义引张衡云:“文曜丽乎天,其动者有七,日月五星是也。日者,阳精之宗;月者,阴精之宗;五星,无行之精。众星列布,体生于地,精成于天,列居错峙,各有所属,在野象物,在朝象官,在人象事。其以神著有五列焉,是有三十五名:一居中央,谓之北斗;四布于方各七,为二十八舍;日月运行,历示吉凶也。”《史记》卷二十七,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115页。
[24] 《淮南子·墬形训》记载有关于昆仑山完整的仙话二则:“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掘昆仑虚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其高万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上有木禾,其修五寻。珠树、玉树、璇树、不死树在其西,沙棠、琅玕在其东,绛树在其南,碧树、瑶树在其北。旁有四百四十门,门间四里,里间九纯,纯丈五尺。旁有九井玉横,维其西北之隅。北门开以内不周之风。倾宫、旋室、悬圃、凉风,樊桐,在昆仑阊阖之中,是其疏圃。疏圃之池,浸之黄水,黄水三周复其原,是谓丹水,饮之不死。”其二:“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扶木在阳州,日之所曊。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日中无景,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
[25] 〔晋〕葛洪撰,张松辉译注,《抱朴子》,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59页。
[26] 《乐记》说:“天尊地卑,君臣定矣;卑高已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大小殊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则性命不同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如此,则礼者天地之别也。地气上升,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如此,则乐者,天地之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