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神树崇拜的文化解读和审美阐释
中国文化中关于人的生命与存在的阐述实在是不少,生命关怀之强烈是任何一种别的文化难以企及的,这是中国文化的本质意蕴之所在。像西方一样,中国文化也注重对世界、对宇宙的探索,但是这种探索在古人那里都是与生命、生存联系在一起的,如对生命的意义、生命的永恒以及超越生死等问题的关注。这种文化从本质上说是融自然、宇宙、人生于一体的生命文化,其基本精神体现为一种穿越时空的生命精神。中国文化中生命精神的源头向上可以追溯到远古的生殖崇拜,从那时起,人类就开始了对生命存在的探索。到了《周易》时代,关于生命精神的探索形成了理论化的叙述,然而这种探索因为缺乏对悠远文化的宏观把握和体系化的理论积淀,不免流于表层化。到了春秋时期,以儒道两家为代表,最系统、最集中地阐释中国传统生命精神的时期到来了。汉代神树崇拜从表层意义来看还停留在祭祀树神的目的上,这是由文化的巨大惯性所致,其深层次含义早已转变到由神树的象征意义引起的对永恒生命的追求上了。这期间,以儒道两家为代表的民俗生命价值观对汉代神树崇拜文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一)神树崇拜与民俗传统生命观
春秋战国时期是中国文化大繁荣、大发展的重要阶段,在这一时期,“庶人不议”的观念被打破,各个学派及其代表人物都从自己的立场出发,各抒己见,形成了中国文化史上大繁荣的局面。百家里面,以儒道两家的影响最大,他们对生命精神的弘扬对后来的各个时代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道家对生命问题的关注是从老子开始的。老子是道家的创始人,他上承远古生殖崇拜,批判地继承古代文化典籍中关乎生命精神的部分,创立伊始就开始了对生存意义、生命关怀的探索。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道家始终把关注生命问题放在核心位置,其美学思想的最高境界“道”就是一个关于宇宙之本、生命永恒的概念。崇“道”的思想是道家生命价值观的基础,那什么是“道”呢?它对汉代的神树崇拜习俗产生了哪些影响?
作为道家美学思想的最根本的理论范式,在老子看来,“道”是天地万物生成的最根本的泉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86],天地万物都由“道”发展变化而来。作为万物之一种,人类社会当然也不例外,可见这“道”是包含天道和人道的。人生在世,一方面在生命的意义方面进行了不尽的追求,另一方面又要时刻面临来自死亡的挑战,这两方面的矛盾时刻督促着人们去思考关于“生”与“死”的问题。最早的时候,人们由草木的萌发意识到人的生命的生长和繁育,随着认识的深入,人们关注的焦点从生命的生长转移到了生命的价值。当认识到人的生命终究会消失,人会死的时候,对生命价值的追问开始了。也就是从这时候起,祈求长生不死、追求生命的永恒轮回就成了人类有过的最美好的愿望之一。在老子看来,人的生命总有终结的一天,“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87]?但是有一种东西能超然于生死之外,它可以绵延万世永不枯竭,这就是“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88]正因为有了“道”,天地万物才得以生成,“道”对于天地万物具有本源性的意义,并且这种根源性永远不会消失,之所以不会消失,因为“道”处在周而复始的永恒运动之中,“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89]。这种永恒运动的“道”,表面上看来是渐行渐远,殊不知它是在做圆周运动(周行),并且运动不止(不殆),终点即是起点,新的起点也是原来的终点。
“道”的这种亘古不灭、永恒轮回的特性对现实生活的影响是通过汉画像中神树形象的大量出现来实现的。“道”因其周而复始的运动而具有了永恒的特性,在现实生活中,与“道”的这种特性相对应者,最直观的唯有草木的萌发。树木秋冬凋零,来年春天又萌发了勃勃生机,年复一年,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树木的这种永恒轮回的生命力让人们羡慕不已,在一种追求长生不老、生命永续的社会潮流驱动下的人们,为达到轮回的目的,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投向了代表永恒生命力的扶桑、松柏等长青神树。他们在墓室、祠堂、棺椁等地装饰这种带有神树形象的图案,希望自己能够获得神树一样永恒的生命,在彼岸世界享受无尽的美好生活,让生命进入一种绝对自由的境界。“美学在其本源处,同人的生命处境与灵魂归宿息息相关,它是展现了人的对于人生意义、价值的寻求的特殊方式,它努力使人从存在意义的晦暗不明之中,从存在的被遮蔽状态之中敞亮出来的本源之思、诗性之思,并在思的途中,感悟人生生命的意蕴所在,唤醒自己与他人,寻求一种生命的超越……”[90]绝对自由的生命境界作为中国美学的最高审美追求,通过老子的“道”融入汉代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在汉代人营造的死后世界中,这种永恒生命的自由境界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西王母、东王公、九尾狐、四灵、神木扶桑、松柏生命树、云气纹、奔马飞龙、麒麟巨凤,所有的意象都指向了一个目标——绝对自由,生命永恒。道家美学无法超越生死,但汉代人在道家文化的熏染、道家美学思想的指引之下,通过扶桑、松柏生命树这一永恒生命的意向,确实走上了一条超越生死以达永恒之路。
前面说过,扶桑、松柏神树形象除了象征着生命的永恒轮回,其枝繁叶茂的外在形象在汉代人看来,还是子孙繁盛、血脉不息的象征。我们知道,儒道两家的生命价值观是不同的,道家希望通过长生的方式实现不朽,而在儒家看来,人的生命终究会结束,世界上不存在长生不老的人,但子孙后代的繁衍是无限的,通过血脉的传承,人同样可以实现生命的不朽。儒家的这种生命观是依托传统的宗法制度建立起来的独特生命意识,它是由父系氏族社会的宗法制演变而来的,它通过血缘关系将人们团结成一个整体,又按照血缘关系的远近亲疏确定所获政治经济权力的大小。个体只是宗法大家族的一分子,个体的生命由父母直接给予,与此同时,个体生命又是祖先生命的间接延续,个体是家族生命链条上的一个环节,虽然个体会消亡,但家族的血脉却会生生不息。这种思想的结果便是国人特有的传宗接代的意识,所以儒家生命观对神树崇拜的影响是通过它的宗族思想及“仁孝”观念实现的。汉初统治者通过黄老道家的“无为而治”使汉朝初步恢复了元气,道家思想因此影响了汉朝六十年。汉武帝即位后,这位雄才大略的皇帝对黄老之术没有什么兴趣,反而对历来未曾受重视的儒家学说大加发挥。他先是起用了以董仲舒为首的一大批儒家学派人物在朝廷上担任重要官职,随后又设置了五经博士,明确规定只有官方认可的儒家五经大师才能担任此职。这就把儒家学派从后台推上了前台,儒家思想第一次上升为官方统治思想。“仁孝”是儒家思想的核心,儒家地位的上升使得“仁孝”观念在全社会泛滥开来。在儒家看来,人从出生起就负有一种使命,这个使命就是践行“仁道”的原则,这是人存在的意义。如果说天道的自强不息是仁道的终极追求,那么人间的家国之爱、子孙的繁衍不息则是仁道的现实基础,孔子说:“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91]这个基础是从“孝道”开始的。儒家“孝道”的核心便是子孙后代的繁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因为繁衍后代不仅使自身的生命得以另一种形式继续,更重要的是祖先的生命也得到了延续。既然血脉的传承能够带来另一种意义上的永恒,那么通过神木扶桑、松柏生命树形象表达汉代人希望子孙后代像树木一样枝繁叶茂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可以说,这些繁茂的树木形象是为死去的人装饰的,然而我们绝不能说它们与活着的人没有关系,在其现实性上,它们更像是为活人而设。死人身上寄托了太多生者的理想和愿望。
(二)神树崇拜文化中的生存美学思想
神树崇拜在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远古先民从万物有灵的观念出发,对大自然中的一切都存有盲目崇拜的心理。从狩猎向农耕时代的过渡,人们对树木的依赖更加强烈。作为土地上生长的最为高大的东西,树木极强的繁殖能力和强大的生命生存能力让人们惊奇不已。加之其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在“模拟巫术”思想的影响下,对树木的崇拜也就难免了。当厚葬之风蔓延到汉代人的思想观念之中,长久以来积淀的树木所具有的神奇作用,比如强大繁殖力和四季长青、生命永恒轮回的象征意义被汉代人继承并加以放大,对树的狂热崇拜再次泛滥。这种对生命意义的探索和对永恒生存的执着追求是中国传统美学的意蕴所在。
生存美学的核心是关怀自身,关怀自身首先就要关怀自身的生命与生存,这包括对生存方式和生命延续的不懈追求。对扶桑、松柏长青树等神树的崇拜,是一种宗教式的迷狂,这种迷狂夹杂着一种绝对化的功利目的,即求生存。宗教归根到底是功利的,如果不是要生存,人们是不会耗费如此多的人力物力和精神力量的。然而正是这种带有显著生存目的性和功利性的活动才激发出了最初的审美情绪和审美感受。“从历史上说,以有意识的功利观点来看待事物,往往先于以审美的观点来看待事物”[92]。事物的功利价值先于审美价值,只有实现了一定的功利目的,才能使主体激发出超越功利目的的愉悦感和满足感,这是审美感受的萌芽。在汉代和汉代以前的先民们的意识中,神树生命树是饱含生命内涵和生命意味的,松柏的四季长青、扶桑神树的枝繁叶茂都是出于生存繁衍目的的考虑,从这个意义来说,审美客体(神树)本身就具有审美意味。
神树崇拜在时间观上也同样具有美的内涵,这具体表现在神树本身具有的周行不殆的生命运动上。在长期的社会实践中,人们亲眼看到树木四季长青,它们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的生命力引发了人类对永生的渴望,这种最直观的感受使人们自然而然地把自己与树木作比较。既然树木可以循环往复获得生命的长久不衰,那么通过某种仪式或手段,人类也同样可以做到。在考古学的研究里曾经有过这样的发现:在原始人的墓葬里,死者周围被撒上红色的赭石粉,这种现象出现在几十万年前的北京“山顶洞人”的墓穴里,也出现在一些国外的原始人的墓葬里。“红色,在原始人看来大概就是人的生命现象的一种抽象概括。把红色的赭石粉撒在死者身上和周围,仿佛是给予死者以生命——血、温暖、活力。”[93]血、温暖和活力确实都是生命的象征,这些都是企图通过仪式获得死而复生能力的表现。神树生命树同样是汉代人企图通过这样一种仪式获得生命力的表现,这种仪式是通过祠堂和墓室画像的方式来实现的。
生存美学的本质是追求自由,而自由的最高境界莫过于生命的自由。我们从汉画像的图像刻画中看到的是汉代人对死亡的拒绝,如西王母、九尾狐、开明兽、四灵、不死树等,这些祥瑞的集中出现组成了一个渴望生命自由的理想王国,永恒的生命成为至高、至美的价值。由天上仙人世界到人间现实世界,由人间现实世界到地下理想王国,一个以“生”为核心的“永生之美”,成为汉画世界中重要的审美范畴。这样的审美范畴是一种生存哲学。在汉代人质朴的信仰中,人并不是自己生命的主宰者,主宰者是“天”,是自然。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94],天是生命的主宰,“天地之大德曰生”[95],是天给予万事万物以生命。正是对“生”的渴望,汉代人把生命信仰寄托在了“天命”和“仙界”之上,他们相信能够通过扶桑神树、松柏生命树上达天界,获得不朽的生命,这种生生不息的生命快意,正是神树信仰中体现的永生之美。
雅斯贝尔斯告诉我们:“生命就像在非常严肃的场合的一场游戏。在所有生命都必将终结的阴影下,它顽强地生长,渴望着超越。”[96]汉代人的神树信仰是一种宗教式的超越,这种超越源于生命短暂的痛苦和对个体终将死亡的悲叹,看那高大挺拔、枝繁叶茂的树木,看那翱翔于自由天空的飞鸟,它们显现出来的生命自由的精神,犹如黑暗中的灯塔,照亮了已逝之人和现实中人的心扉,带给他们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