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树形象的象征意义
汉代人花费了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在棺椁墓室、地面祠堂中刻画了数目众多的树木图像,绝不仅仅出于美化的目的。汉民族是一个具有象征传统的民族,这一象征传统根源于汉民族在历史发展中所形成的一种特殊的文化结构,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人类一直在探索自身与宇宙的关系,当人类的思维进化到一定的程度,外在的大千世界与人的精神、人的思维相互交织、相互作用,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世界就出现了。符号的世界是源于生活的,但它更主要的是为了表现人的潜在的欲望,使人被压抑的部分得到释放。汉代画像中的神树图像有着丰富的图像样式,与它相属连的配置物也有着深刻的内涵,但无论如何搭配,其符号性的隐喻象征意义是始终不变的。
(一)符号性的隐喻象征
人类总是善于用各种符号来表达内心的感受和经验,文化的产生也离不开人类的符号活动。在卡西尔看来,人与动物相区别的标志就是人能够创造符号而动物不具备这个能力,人的社会性的实践活动都包含着一定的符号特征。人类生活在一个庞大的体系中,这个体系是一个综合的世界,既有政治的斗争,也有宗教的迷狂,更少不了精神世界的永恒追求。“他(人类)创造出言语符号、宗教符号、神话的和艺术的形象;而他只有借助这些符号和形象的整体及体系,他才可能维系其社会生活——即他才可能与其他人类存在产生交往并使自己被他们理解。”[70]人生活在这样的符号世界中,没有符号,人类就无法从现实的世界进入到理想的精神世界,人类就只能像动物一样无法超越现实的生活界限。然而这样的一个符号世界与现实世界又是有着很大的不同的,与现实的世界相比,符号的世界似乎更容易变得模糊不清和不可理解。比如,在现实的世界中,一位精通医术的医生发现人体的各种器官总是处在它们应该出现的位置并且有条不紊地工作着;一位经验丰富的地质学家总是能在相似的地质环境中发现他希望发现的矿产资源。但是在符号的世界中,我们却很难发现这种持续的稳定性。在当时那个时代人们表现情感和思想的那些符号,随着岁月的流逝,不久就变得模糊和不可理喻了。黑格尔曾经就符号的性质做过分类,他把符号分为“单纯性符号”和“象征性符号”两大类,他说:“象征虽然不像单纯的符号那样不能恰当地表达出意义,但是既然是象征,它也就不能完全和意义相吻合。因为从一方面看,内容意义和表示它们的形象在某一点上固然协调;而从另一方面看,象征之形象却还有完全与所象征的普遍意义毫不相干的一些其他性质……”[71]历史的工作,就是要让这些符号恢复它们本来的面目,让它们回到当下的时代中去,使它们重新被理解被注释,这样,人类的精神文明成果才能永续流传。可以这样说,人类精神文明的成果无一不是符号性活动的产物,通过这个符号性的象征世界,人类的知识才能得以代代积累,人类的思想才能得以广泛传播。
汉民族是一个充满着想象力和创造力的民族,中国文化历来也不缺少符号象征传统,不论是最早的远古岩画、象形文字,还是后来的周易八卦以及青铜器的“铸鼎象物”,都显示了华夏文明象征性的特点。汉画像秉承中华象征文化的传统,给我们营造了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巫术世界。巫术中的符号象征往往是通过作为符号的数字、色彩、图像、意向或意向的组合来含蓄地表达或寄托某种情感的,我们称之为隐喻象征。在具体的巫术活动中,巫师往往通过作为象征符号的某种物体来达到惩戒他人的目的。弗雷泽博士的《金枝》里有一些这样的记载:“我们还听说过北美印第安人也有一种类似的做法:他们把某个人的像画在沙子上、灰烬上、泥土上,或任何其他被认为可以代替其真身的东西上,然后用尖棍刺它或给予其他形式的损伤。他们相信,这样一来,画像所代表的那个人就会受到相应的伤害。例如,当一位奥吉布威印第安人企图加害于某人时,他就按照那仇人的模样制作一个小木偶,然后将一根针刺入其头部或心部,或把箭头射进去。他相信就在他刺入或射穿偶像的同时,仇人身体上相应部位也立即感到剧痛……”[72]这种“顺势”或“模拟”的巫术,使得画像或者木偶与真实的敌人之间产生了隐喻象征关系,通过这种隐喻象征而达到杀死或伤害敌人的目的。
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汉代画像仿佛一幅历史的画卷,尽管它的有些素材来源于当时的社会现实,但我们决不能仅仅满足于从现实中寻找与之对应的关系,因为那些怪异的符咒、抽象的描绘实在不是“一一对应”能够解决得了的。即使是那些惟妙惟肖、与现实世界中的模仿物一致的图案画像,在汉画像的世界中也多有其符号象征的意义,因为,“汉画像创造的是一个符号象征的世界”[73]。这个象征世界的产生离不开汉民族深厚的文化积淀,更离不开大汉王朝所属的时代精神信仰。汉画像是一种丧葬艺术,它表现了汉代人对死后世界的看法。汉代去古不远,保留了大量上古巫风觋俗。而道教的盛行使长生不老、羽化升仙的观念被大肆宣扬。出于对现世的留恋和对死亡的恐惧,追求长生、追求升仙成为汉代人最强烈的愿望之一。怎么样才能进入仙界呢?最初,人们试图通过服用某种药物或仙丹来达到长生不老或飞升的目的,“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74]。可以看出,即使是服丹药致死,仍被认为是成为了仙人的一种,这样不仅不能从别人死亡的事件中吸取教训,反而更坚定了服药升仙的心理,可见当时社会风气中对升仙的追求是多么强烈,这种追求对后人的影响又是多么长远。除了服丹药,还有一种方法可以使现世的人们“实现”飞升的愿望,就是到名山大川修身养性或者到海外仙境寻神拜仙。秦汉两朝的皇帝都有人干过这种荒唐事,可是死亡还是不可避免地来临。面对死亡的恐惧,汉代人并没有单纯地选择放弃,对于生命的留恋使他们开始了新一轮的对永恒生命的执着探索。
在汉画像这样一个独特的象征世界中,大多数图像都显示了它们内在的象征意义,那么频繁出现的神树符号又包含了哪些不同寻常的象征意义呢?一幅图像或肖像频繁地出现在相关的题材中,就必定有它自己特殊的含义。“这种含义是通过弄清那些能够反映一个民族、一个时期、一个阶级、一种宗教或哲学信仰之基本态度的根本原则而领悟的。这些原则……被浓缩在一部作品中。”[75]心理学的知识告诉我们,具有象征意义的图像表达的其实是人内心被压抑的部分,是人的潜在的欲望,这种欲望反映了那个时代的原则、诉求以及人们内在的精神信仰,要弄清这些原则和信仰,我们就必须从源头上去追溯那个充满着神秘感的年代。
我们远古的祖先在进化中经历了与各种复杂的自然环境不断斗争并从中获得生活经验与生存技能的过程,《韩非子·五蠹》:“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说之,使王天下,号之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76]短短几句话把人类早期艰难进化的过程形象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在长期的斗争中,除了体力上的进化之外,人类的思维能力也开始由低级到高级、由简单到复杂一步步发展了起来,他们对自然界中的一切开始有了自己的认识和思考。但是这种认识和思考还是一种朦胧的、物我不分的原初状态的意识。“原始人在理解他本身和围绕着他的自然界时所陷入的主要错误和失误是,他没有把自己和自然界分开,而把他自己与自然的现象和力量合为一体。因此,当看到一些现象的时候,他误认为自己也有唤起和创造这些现象的可能;另一方面,他又把仅为人所具有的能力与可能广泛地归属于自然力以及我们称之为无生气的自然界的物体。这就是说,他把他本身具有的生命力加到了自然身上。”[77]由此可见,万物有灵、物我不分的观念是人类童年时代最基本的思维特征。在那个遥远的年代,由于生产力的极端低下,人类面对强大的自然界,屈服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随着思维的发展和成熟,灵魂观念产生了。在原始人幼稚的思维中,他们认为自然界同人类一样都是有灵魂的。原始人面对自然界的种种神秘现象,他们以为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在控制着这一切,出于生存的考虑,便产生了利用这种外在力量的念头,这种外在的力量以及它们的承载物也就成为人们崇拜的对象。从一般的意义上来说,人们最早崇拜的东西往往是与自己生活和生命息息相关的事物或对象,早期人类所面对的无非就是日月星辰、风雨雷电等赤裸的自然,但人们最关注的依然是关于基本生活资料的生产。从早期的茹毛饮血,到后来的采摘收集,直至最后的耕种稼穑,人类经过几十万年甚至上百万年的进化发展,终于开始了向农耕社会的过渡,这是人类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在过渡的过程中,植物特别是树木在人们的生产生活中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人们依靠树木的果实生存,树木极强的生命力和强盛的生殖力都让人们羡慕不已,人们渴望获得更多的果实以便更好地生活,人们也希望获得树木那样强盛的生命力和生殖力,以便维持种族的繁衍。这种对树木的生命力、生殖力的崇拜在世界范围内比比皆是。“盖拉族人成双成对地手持木杖、夹着青绿的玉蜀黍或青草,围绕神树跳舞,祈求丰收。瑞典农民在小麦地里的每条犁沟中都插一根带绿叶的树枝,认为这样可以确保丰产;德国和法国农民五月收获节的习俗也反映了与此相同的思想。”[78]人们不仅有着对树木在收获植物果实方面所体现的生命力的崇拜,还有对树木在保佑妇人多子方面所体现的生殖力的崇拜。“在老卡拉巴附近一个名叫魁的小镇上,很久以来有一棵棕榈树,凡不生育的妇女,吃了树上结的果,就能够受孕。在欧洲,五朔树或五朔节花柱显然都被认为同样能使妇女和牲畜生育繁殖。”[79]
在汉画像的世界里,通过神树符号的象征内涵,汉代人同样隐喻地表达了自己内心的渴求,神树符号就是他们实现愿望的手段。不论是神树扶桑,还是松柏生命树,都是汉代人内心世界的真实照映。他们希望这种祠堂或墓地中的神树符号能够发挥神奇的作用,保佑他们达成心愿。
马林诺夫斯基告诉我们,“人与死在面对面的时候,永远有复杂的二重心理,有希望与恐惧交互错综着。一面固然有希望在安慰我们,有强烈的欲求在要求长生,而且轮到自己又绝不肯相信一了百了;然而同时在另一方面又有强有力的极端相反的可怖畏的征兆”[80]。我们同样可以想象,在“事死如生”的汉代社会,人们为了求得内心的安宁和平静,为了在未知的世界里继续享受在世时的一切,为了消除内心对死亡的恐惧,用神树作为一种象征符号曲折隐晦地表达他们最后的愿望,这也是符合那个时代的信仰的。这种符号表现在祠堂和棺椁墓室中,确实是寄托了汉代人美好的宗教理想。
(二)死亡与再生的信仰
“在汉代,生命的价值是从两个方面来诠释。道家理解为长生不老和升仙,是自身的永恒。儒家从孝的角度出发,理解为传宗接代,是血脉的长流不息。道、儒两家的认识,构成了汉代的生命价值观。对生命的渴望,也就集中体现在这两个方面。”[81]古代中国很早就流传着长生不死的传说。从远古到先秦,人们一直渴求长生不死。为达到这个目的,人们一直在探索各种不死的方法。秦汉之际,社会战乱不断,社会经济文化遭到巨大的破坏,人民生活朝不保夕,对于安定永生的仙界生活尤其向往。这一时期的神仙长生传说特别盛行,而这一时期荆楚大地和巴蜀文化中的巫鬼信仰也一直绵延不绝,这些都为一种新的宗教形式的形成奠定了基础。两汉时期,神仙方术、谶纬思想充斥着社会的各个阶层、各个方面,再加上统治者的大力倡导,特别是汉武帝对升天成仙的追求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上行下效,长生不老、羽化成仙也就成为那个时代人们的普遍追求。在复杂的时代背景和巫风觋俗的长期影响下,道教的产生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道教虽然是在东汉时期形成的有组织的宗教形式,但是它长生不老、羽化成仙思想的形成则是早在此之前的事情了。思想一旦形成,人们就会把它转化为一种行动去付诸实践。
人对自身生命的困惑迫使人不断地思考生命本身,这是神仙信仰产生的基本条件之一。生命从何而来,又将归向何处?对生命的深层次追寻,使人们不得不转而思考如何逃脱生死以实现生命的不朽。中国的知识分子在实现生命的不朽方面就找到了一条理想之路,这就是所谓的立德、立功、立言,此之谓三不朽原则。“这古老的三不朽论,两千五百年来曾使许多的中国学者感到满足。它已经取代了人类死后不朽的观念,它赋予了中国士大夫以一种安全感,纵然死了,但是他个人的德能、功业、思想和语言却在他死后将永垂不朽。”[82]然而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中国知识分子的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学说只是解决了很少一部分人对生死无常生命短暂的焦虑问题,这部分人只占中国人口的很小的一部分,况且这很小的一部分人中,也只是极少数文化精英实现了“三不朽”。剩下的大部分人怎么办?他们既无修为立德,也无本领立功,更没文化立言,如何实现不朽的梦想?面对继续生存还是即将毁灭的问题,人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生存”,这就是所谓羽化升仙、长生不老。在修心修身、炼丹吃药都行不通的情况下,人们把目光更多地投向了坟墓和祠堂,这里是人们在世间最后的归宿,是生与死的交汇点。至此,在生命终结的地方,人们通过作为象征符号的神树,开始了延长自我生命的再生信仰。
在前面我们已经介绍过,在自然界普遍存在的树木早已经被神化、宗教化,人们对树木的情感已经不是单纯的人对自然物的情感,而是寄托着一定的宗教感情了。这种宗教感情在祠堂与墓地中表现出来的作为象征符号的神树身上再次得到了升华。那么,汉画像中的神树形象有哪些象征意义呢?
首先,这是一种生命永恒轮回的象征。在前面我们说过,树木由于它自身的作用,成了原始先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树木旺盛持久的生命力和强大反复的生殖力都让原始先民们羡慕不已。在原始先民的心目中,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是有灵魂的,树木也不例外。在他们看来,树木之所以有这么强大的功能,都是寄居在树身上的神灵的作用,因此便产生了对树木生命力和生殖力的崇拜。对树木的崇拜观念在古代各个时期各个民族中都曾普遍存在过,围绕着树木进行的种种民俗活动在世界各地也都广泛分布着。
欧洲雅利安人对树木有着独特的宗教感情,他们把树木特别是橡树与宇宙中的最高神联系在一起,高大的橡树被认为是神的住所。日耳曼人对毁坏树木者有着严酷的刑罚惩罚,如果有谁剥掉了树皮,这个人的肚脐就会被挖出来钉在树上,然后有人抽打他,迫使他绕着树木转圈,直到肠子完全缠绕在树上。在巴尔干半岛,樵夫在砍树前必须带一只活鸡去祭树,他会把鸡头砍下,然后再用同一把斧头去砍树。现代西方的圣诞树一直被看作是生命的象征,是纪念耶稣的生命树。在中国,自古以来就流传着生命之树扶桑、建木、若木的种种记载和传说。《山海经·海外东经》说:“下有汤谷,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83]“有木青叶紫茎,玄华黄实,名曰建木。”[84]“南海之外,黑水之间,有木名曰若木,若水出焉。”[85]扶桑树怎么会被看作生命之树呢?因为它是太阳每日升起和落下的地方。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给予人间光和热,它的出现让大地上的一切都有了生机,万物生长都离不开太阳,太阳本身就是生命力的表现;每天傍晚,随着太阳的渐渐西沉,大地上的一切都被黑暗和恐惧所笼罩,整个世界沉浸在寂静之中,死亡随时都可能降临到头上。太阳具备的这种“生生不息、死而复生”的能力让先民们敬畏,继而产生崇拜。待到扶桑的概念出现以后,太阳具有的生命永恒的观念自然会转移到它的栖身处扶桑的身上,所以扶桑被认为是生命之树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无论是长青树还是汉画像中的桑树神树,都象征了古人对持久生命的追求。当汉代人喟叹生命短暂易逝的时候,神树生命树的出现无疑让他们对生命的永恒轮回充满了期待。
其次,汉画像中的神树还是一种天梯的象征。汉代人孜孜不倦地追求长生不老、羽化升仙,可是升入仙界是那么地困难,活着的时候办不到,死后同样不会很容易地实现升天的梦想。那么,一种升天工具的出现就显得很有必要了。张光直曾经把通天的主要工具分为三种,神山、高大的树木以及几种动物,《淮南子·墬形训》也有记载,“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这建木一直以来都是天神往来于天上和人间的工具,神话传说中凡人通过高大的神树往返天地间的记载就更多了。满族神话中就有过这样的传说:原来天地间有过一座可以通到天上世界的桥,地上的人们都通过此桥往天上爬,后来地下的魔鬼们知道了这座桥,也纷纷通过这座桥爬到天上,天神大怒,使用法术摧毁了这座桥。为了让已经到了天上的人们能够返回地上,天神选了一棵最为高大的树木,让天上的人们通过这棵树重新回到地上。到了后来,人们有需要天神帮忙的问题,都会通过这棵树向天神禀明。这棵树也就成为了满族神话传说中的天柱,对高大的树木的祭祀也就是对天及天神的祭祀。鄂温克族的神话传说中也有树形天柱的记载,这棵巨大的神树生长在大地的中心,枝梢直插苍天,祖先的神灵就寄居在上面。前面介绍过的四川广汉三星堆出土的那棵巨大的青铜树,树体完整高度超过四米,由底座、树干和树枝组成,底座上绘着云气纹,树身上盘踞着神龙,树枝上立着若干只鸟。对这棵青铜树的作用历来是众说纷纭。有人说这是神木扶桑,上面立着的小鸟是太阳神鸟,证据是《山海经·海外东经》中有着这样的记载:“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青铜树上的物象正好与传说相印证。也有人说这是摇钱树,因为跟这棵青铜树一起出土的还有很多贝壳,这些贝壳在当时的古蜀国可能是钱币。然而从宗教人类学的角度考虑,我们认为这是巫觋沟通天地时所用的扶桑神树,上面的鸟是用来沟通天地的精灵。在古蜀国人朴素的意识中,他们认为在他们生活的这块世俗沃土之外还存在着一个神奇的天上世界,那里的仙人们过着一种不为人知的快乐生活。于是,富有想象力的古蜀国人便制造出了一棵可以上达天庭的通天神树,用来沟通人间的世界和天上的世界。可以这么说,三星堆青铜神树是古蜀人神奇想象力与太阳崇拜思想结合的产物,它显示了古蜀人的精神追求。
联想到汉画像中的神树刻画,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它们决不是普通的树木,而是具有天梯性质的神木。它们是汉代人死后灵魂升天的通道,汉代人希望通过它们到达理想中的仙人世界。在那里,他们依然可以过着和生前一样的生活,并且获得了永生的资格。
再次,汉画像中的神树形象还是子孙繁盛、血脉不息的象征。在前面我们说过,从儒家的角度出发,汉代人的生命观体现为血脉的长流不息,血脉不息的唯一方法就是繁衍后代。人在尘世中的生命总是有限的,终有一天要离这个世界而去。即使到了天上的仙界,那也只是实现了自身的永恒,只有血脉传承了下去,才是实现了生命的延伸及种的延续。
树木历来都是以它们极强的繁殖力与生命力被人们赋予了很多美好的品性。原始的“互渗律”思维让先民们相信,只要把树木极强的生殖力借用到自己身上,他们肯定也会具有极强的生殖力,他们的子孙后代也会很多很多,这就是“相似的东西产生相似的东西”的原则,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在苏门答腊群岛,如果有妇女快要生孩子了,家人就会制作一个绒布或木偶娃娃,让妇女抱着,假装在给孩子喂奶,旁边的人就会问她:“孩子出生了吗?”妇女回答:“他已经降临到世上了。”问答完毕,人们就会举行一个仪式进行祭祀或祷告,仪式结束了就会有人到处传言,说孩子已经生出来了,亲朋好友回来对她进行恭喜,好像孩子真的已经生出来了一样。还有一些少数民族地区的居民,为了获得他所希望得到的一些品质,他常常会吃一些与该品质有关的东西,比如士兵出征之前都会吃一些公牛肉,他们希望获得公牛一样勇猛的战斗力;猎人出去打猎时,他们的妻子在家里绝不会使用剪刀之类尖锐的东西,免得她们的丈夫在外面打猎时会被动物尖锐的爪子伤着。这种模拟巫术之间产生的交感作用,直到现在依然存在,比如当我们听说某个人贫血时,我们总会告诉他多吃点红枣。其实红枣补血的作用微乎其微,只不过红枣外表红红的样子与血液的颜色很相似,我们才会觉得它具有补血作用。这都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自觉地应用模拟巫术的结果。
在汉代人的墓葬中,树木之所以会被作为子孙繁盛的象征刻画在墙壁上,起到的还是模拟巫术的作用。借用树木繁盛的生殖力,他们希望子子孙孙无穷匮,永远地繁衍下去,这后世的子孙都是他们的血脉,这样,他们的生命就等于是永远地传递了下去。借用这样的方法,汉代人实现了自己心目中的另一种意义上的永恒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