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画体育图像的身体美学问题
“儒家和经学在汉代如此流行,‘厚人伦、美教化’,‘惩恶扬善’被规定为从文学到绘画的广大艺术领域的现实功利职责,汉代艺术的突出特点在于,它并没有受到儒家微观的功利信条的限制,恰恰相反,它通过神话跟历史、现实社会与虚幻的神灵、人与兽同台竞演的丰满的形象画面,极有气势地展示了一个五彩缤纷、琳琅满目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有意或无意地作为人的本质的对象化,作为人的有机的或无机的躯体而表现着。它是人对客观世界的征服,这才是汉代艺术的真正主体。”[40]从李泽厚这段话可以看出,他在比较汉代哲学和艺术特点的时候特别强调“人的有机或无机的躯体”,以此来描述身体在汉代艺术表现世界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身体美表现在汉代人对于身体存在着两种需要,首先是基本的生理需要,人需要衣食住行,需要参与社会活动,需要有人际关系,需要延绵子孙以此保证生命的延续;其次是身体与整个宇宙、整个世界之间的关系,它是人体存在于空间的一个延展性。这就意味着人的身体亦即躯壳不能单纯地只注重物理性的肉身,更多的应是关注其活动的区域,以此来标注自己的存在。通过学习来开发智力,明白事理,以便更好地服务物质的身体,这体现在《淮南子·泰族训》中[41]:
凡人之所以生者,衣与食也,今囚之冥室中,虽养之以刍豢,衣之以绮绣,不能乐也。以目之无见,耳之无闻,穿隙穴,见雨零,则快然而叹之,况开户发牖,从冥冥见照照乎!从冥冥见照照,犹尚肆然而喜,又况出室坐堂,见日月光乎!见日月光,旷然而乐,又况登泰山,履石封,以望八荒,视天都若盖,江河若带,又况万物在其间者乎!其为乐岂不大哉!
“身体美学”与身体哲学在某种意义上并没有确切的划分,它们一直被泛化地运用。在西方,生物学上的身体实在主导着哲人们对于身体的思考,同时认为心灵的根源应该放在身体之内,最能标注人存在的是身体,身体和主体被看作是同一实在。汉画体育图像反映出来的体育活动,内容颇为精彩和丰富,基本上是沿着军事训练、医疗养生和娱乐这三条线索发展的。[42]在汉画体育图像中反映出来的身体美或者说是人体美,都是由人的身体来参与的,身体的健康、强壮、灵活、柔韧性好、反应快是身体美的体现。汉代人在加强身体锻炼的同时,更注重保健,使得身心愉悦,从而更好地生活。这些方面都需要体育锻炼。加强体育锻炼在汉代有一套独有的方式,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东方人体文化。体育作为一种特殊的身体文化有着其深刻的内涵和意义,而身体作为体育活动的载体,承载着体育活动的表现形式。
(一)体育与身体的关系
两千多年前古希腊的山岩上留下这样一段话:“如果你想强壮,跑步吧!如果你想健美,跑步吧!如果你想聪明,跑步吧!”从这段话我们可以深刻地体会到健康的身体源自丰富的体育运动,人类社会活动内容之一便是体育,汉画像石中的体育活动内容丰富多彩,我们需辩证地看待体育活动与身体的关系。体育与身体的联系是非常密切的,它作为身体文化的直接表现形式,有利于我们对于身体的深刻研究和认识。因此从体育——特殊的身体文化;身体——体育活动的载体,辩证地看待体育与身体的关系变得饶有意义。
1.体育:特殊的身体文化
真正的哲学家,经常是最急切地要解脱灵魂。他们希望将灵魂和肉体分开来解读,让灵魂可以脱离肉体自由存在。[43]肉体和灵魂被人类分为两种世界:意识和肉体的世界,上升到精神世界和身体世界,人类为自己构建一个生之彼岸的理想国,任何人都可以在这样一个国度里面称王,这个王国变成了一个象牙塔,就是在这样一个国度里人类创造了灿烂辉煌的文明。但是身体却被抛弃了,没有人去在意身体,甚至在哲学家眼中身体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陪衬抑或是某种象征。
中世纪神性独大,遮蔽了人性的存在,身体被抛于九霄之外,人们无法主宰自己的身体,身体被无情地鞭打、虐待甚至肢解。人们眼中只有灵魂和天国,他们恨透了阻碍生之彼岸的肉身,在这个时期身体被赤裸裸地孤立甚至任凭宰割。到了文艺复兴时期,人性大于神性的口号呼之欲出,人们开始赞美结实、健康的人体美。米开朗琪罗、达·芬奇、拉斐尔等这一时期杰出的艺术代表都热情地对万物之灵的人类进行歌颂。在这一时期人们意识到身体的存在,对于身体而言只不过是一种意识觉醒。随着机器大生产、工业革命的到来,人们从体力劳动的深渊解脱出来,基于此,人类也清晰地认识到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最能标注人存在的是人类的身体。“作为主体的身体是我身与世界的结合点。我的身体是我同世界之间的媒介。我与我的身体存在同一物质之间,并且属于同一类型。由于我的身体,我对万物抱有怜悯。”[44]从德国哲学家马塞尔这段话我们可以看出[45]:身体被遗弃、被分割、被肢解、被注释、被劫持、被无数次地封禁之后,身体最终获得了解救。这便是身体的回归。
“文化是由人类的反思性思维发展出来的积累性结构。实施这种思维的机制是每个人的内在素质的一部分;文化因素的积累主要是这类反思性行为在语言和客观性物质操作中的表达。”[46]从美国人类学家克拉克·威斯勒这段话可以看出,文化的产生离不开人的存在。同样的体育文化的产生也与人类身体同客观世界发生的关系脱不了干系。人类成就了体育,人类亦创造了体育文化,而体育文化的核心就是以人为本,但是无论是身体文化还是体育文化,它们都是文化了的身体。文化的产生有其自身发生、发展的各个阶段和过程,体育文化的发展也存在这样一个过程,但是无论是体育文化还是身体文化,它们都脱离不了身体的参与,因而身体文化是体育文化的实质和奠基石。
文化的发展有着自己的发展历程,无论是实在的身体还是抽象的身体,都离不开身体的参与,这一点同样适合于体育文化。体育文化的概念也属于抽象的范畴,但是它却用身体的参与方式表现出来,这就说明了文化身体承载了体育文化的象征和标志意义。无须赘言,只有身体的存在,体育的发生才有可能,因而可以说身体是体育文化发展的最直接的动力源泉。
2.身体:体育活动的载体
人类从初始起,为了适应这个世界,便与周围的环境进行抗争,而首要的资本便是将身体豁出去。身体是人类与这个世界、与自己进行对抗的物质基础,也是对抗的前提。[47]提到对抗,从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出,身体的对抗是反映人类竞技体育的一个原始尚力冲动。体育的核心是竞技,竞技的前提是有一个公平的竞争平台。远古社会,人类不仅要与猛兽对抗,也要抵御外族侵略。因而男人在古代是一种“听觉动物”,他们更多的是要通过敏锐的听觉来辨别外界对于自己将要造成危害的事物。女人更多意义上是一种“视觉动物”,她们的职责是延续生命,但是她们必须要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这样才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免遭猛兽袭击。作为体育活动的基础和前提,人类自身必须要有其完整性才能满足体育竞技需要。“体育是游戏,是竞争游戏……人的‘本质力量’,人的‘对象化’的力量,都在这种游戏中得到简洁的描述。体育被人所爱,其历史的背景和社会的原因总是离不开这种文化的‘合情’。”[48]
把身体文化视为一种美学,其基本前提在于“健康”。[49]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才能满足身体文化的内在需求。“躯体是个人的物质构成,躯体的存在保证了自我拥有一个确定无疑的实体。任何人都存活于独一无二的躯体之中,不可替代。如果说,‘自我’概念的形成包括了一系列语言次序内部的复杂定位,那么,躯体将成为‘自我’含义之中最为明确的部分。”[50]身体是主体性的标志,它将人类与外界客观世界区分开来,使得人类自身在普遍泛化的意识范畴实现自我意识的觉醒和身体主体性的实现,这就是在消费时代人类对于视觉身体的自我审视,以及体育兴盛的动力之源。
与前面提到的对抗性身体、视觉性身体相比较,体育教育目的的发生者便是接下来将要提到的教化身体。体育教育的发生使得人类应该抛弃自然存在的身体去接受教化性的身体。“在制度化的学校场域中,教育与身体成为一对矛盾,身体更多地是作为被遮蔽、被规训和被惩罚的对象,而没有得到教育者应有的关注。”[51]竞技文化、体育文化、身体文化构成人类奥林匹克赛场上最灿烂的篇章,体育活动的载体是身体,体育活动的发生者是身体,体育活动的主体是身体,因而只有身体才是体育最直接的表现形式。体育是人类通过身体运动创造出的身体活动样式,通过身体活动可改变身体的健康指数从而改善其自身。
通过对于体育与身体关系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出,体育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身体,只有身体的存在才能诱发体育的发生和发展。另一方面,身体作为体育活动的载体,使人类通过自身的身体运动创造出了体育的样式,故而体育与身体在形式上不乏会涉及一些审美范畴,身体活动的形式更多地是追求一种身体的审美诉求。在汉代画像艺术中,有很多鲜活的体育活动图像,身体参与的活动形式体现了身体活动的形式美。接下来,通过几组典型的体育活动形式,来探析身体活动的形式美在汉画像艺术中的体现。
(二)身体活动的形式美
中国古代文献使用了许多不相同的术语来指称身体,比如“身”“体”“形”“躯”。[52]它们所表达的是儒家对于规训和教化人的特征、性格以及自我的观念。形体美的真正价值在于它所表达的生命本身的美,这就是西方人一个普遍的理性观念。[53]较之西方,身体美作为灵魂与肉身、精神与物质的二元同一性,引起我们更多的关注。由肉身进入到心灵,由外显的实在性、躯壳包裹的内在灵魂精神引发哲人更深层次的探讨,因而把这些观念区分开来。笔者试图通过娱乐与身体、武术与身体、保健与身体这三个方面进行归纳梳理,将这种作为身体的外在表现形式的运动与内在形神兼修、灵肉合一的思想相结合,来阐释汉画体育图像身体美的实在意义。
1.娱乐与身体
娱乐是人在休闲的时候参与的一种社会活动,“休”在《说文》中解释为“休,息止也,从人依木”。从《说文》中我们可以看出休闲最初指的是“人依木而休”。我们可以概括地说,休闲的原始状态就是人的身体状态。汉画体育图像中有很多体育活动带有娱乐性质(详见表1)。
表1 汉画体育图像中娱乐身体运动的形式
娱乐性 | 表现形式 | 身体参与方式 |
棋类 | 围棋、六博 | 娱乐、智力 |
蹴鞠 | 大鼓蹴鞠、长袖蹴鞠舞、大鼓蹴鞠舞 | 娱乐、表演、技巧 |
狩猎 | 羽猎、狩猎、校猎、畋猎、渔猎 | 娱乐、锻炼身体、满足个人爱好、练兵 |
钓鱼 | 垂钓、“钓鲤”“射鲋” | 娱乐、游玩 |
投壶 | 投壶 | 礼仪、修身、健身、表演 |
斗兽 | 驯兽、戏兽、人与兽斗(斗狮、斗熊、斗虎、斗野猪) | 表演娱乐、智力、强身健体、历练胆识 |
杂技 | 戏车、倒立、冲狭、戏车、走索、钻刀蹈火、翻筋斗、竖蜻蜓、跳丸、抛剑、叠案、手倒立、弄丸、俳优、倒立滚球、耍罐 | 身体技巧、表演娱乐 |
六博 | 博戏或六博 | 娱乐、智力 |
舞蹈 | 建鼓舞、巾舞、七盘舞、盘鼓舞、鞞舞、舞袖舞腰结合、拟兽舞蹈、俳优舞蹈、蹴鞠舞 | 表演娱乐、技艺展示、身体柔韧、形神兼备 |
从表1可以明显看出,汉画体育图像中不乏带有娱乐性的体育活动,它们需要身体的参与来完成,身体在参与的同时对于内在修养的提高有很大的帮助。汉代社会经过“文景之治”、“汉武盛世”之后出现大繁荣时期,在一定程度上为体育娱乐发展提供了可能,人们在体育娱乐的同时更重视对于自身的历练和修养,以求达到身体美的诉求。
以表1中提到的棋类活动来进一步说明汉画体育图像中的娱乐性表演与身体的作用。此类活动在战国时期就已经存在了,棋类活动的出现与古代战争有着密切的联系,如我们熟悉的象棋布阵“马走日,象飞田,大军走路无人拦,炮打跟子一溜烟”。随着战争的减少,社会生活水平的提高,棋类活动越来越具有娱乐性。《战国策·齐策》中记载:“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蹋鞠。”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六博在先秦时期就已出现,人们在闲暇时间去博弈,有助于智力的发展和提高。六博之戏常伴随投掷箸、饮酒。但是在《汉书·文帝纪》有这样的记载:“薄昭与文帝博,不胜,当饮酒。”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博弈双方会因为输赢影响到自己的情绪,饮酒后更容易发生争执谩骂的情况。在民间博弈之戏颇为流行,有些人甚至沉溺其中,不能自拔,甚至将博弈的性质演化成为赌博。图10-15,从美术学角度来说,为浅浮雕,画面是由人物六博游戏组成。图10-16,这幅六博游戏图从美术学角度来讲属于减地平面线刻,画面左侧有二人在交谈,还可见一人首兽身怪者立于侧,图片右侧为二人饮酒,可见六博游戏场面的丰富多彩。图10-17为徐州汉画像石艺术馆藏的六博画像,从画面清晰可见二人对弈时以酒相伴的乐趣。此类画像如图10-18,也是表现博弈之戏。

图10-15 六博游戏图[54]

图10-16 六博游戏图[55]

图10-17 六博画像[56]

图10-18 六博画像[57]
在娱乐体育活动形式中的围棋、六博、乐舞百戏、杂技中,人们通过身体的参与达到相应的娱乐要求,在悦己的同时也达到娱人的目的,同时越来越多的人以此为谋生的手段。娱乐体育的身体运动形式不仅表现了身体的刚健美,也传达了身体的轻柔美,另一方面表现出了身体的韵律美以及人们在娱乐时所享受到的一种快感体验。在图10-19,滕州市博物馆藏的东汉中期六博游戏和乐舞画像共同出现在画面的汉画像石,为浅浮雕,画像分为上中下三层,其中层为六博游戏,下层为乐舞图。图10-20是表1中提到的鞞舞,既是舞蹈展示又是供别人娱乐的方式,利于锻炼身心,此幅图刻画的是舞女一列横排,明显看出分为两个舞组——鞞舞和长袖舞。这种娱乐性的场面,可以认为是一种娱乐性身体活动,是以休闲娱乐为目的进行的表演性活动,它是人类创造的、有利于人类自身发展的高级生活方式,汉代人付诸汉画像石的休闲体育活动方式是汉代人追求生活的自我解放和完善。因而,“在休闲体育中,人类可以找回自我,可以面对自我、体验自我、享受自我,并最终塑造自我、完善自我”[58]。它是汉代人对于汉代整个时代风貌的反映,浓缩地体现出整个汉代社会的发展和变化。

图10-19 六博游戏、乐舞画像[59]

图10-20 鞞舞、长袖舞画像[60]
2.武术与身体
最能标志人存在的是人的身体。人类身体的存在方式和存在特征标志了身体的特立独行,汉画像石中很多反映武术活动的图像,不仅为我们提供了追溯武术起源的重要切入点,也为我们探索隐藏在武术活动背后的身体提供了图像源考。
要了解武术,首先要知道身体的含义在古代被怎样定义。身体一般被分开用,“身”在《说文》中注释为:“身,躬也,象人之身。”《诗经·小雅·何人斯》中注:“我闻其声,不见其身。”这里面提到的“身”就是身体。[61]“体”则较早出现在《淮南子·泛论训》中,“圣人以身体之”,在这里提到的“体”有体察、体会、体悟之意。由此,我们不难看出古代将身体分开各用,即使身体连用也只是“身体力行”,较明确地规定了动作的指向性,并不是单纯指的人之身体。
武术在汉代更多的是以追求“养生”“摄生”为主要目的。由此可以看出传统儒家文化关注的不是身体的武术而是武术中的“术”给人带来的术的精进和德的修炼,但是不可忽视的是人的身体是武术起源的基础和发展的灵魂。一方面身体是自然的身体,是无数的文化材料和对象;另一方面身体又是武术文化的身体,是武术文化塑造出来的产品和结果。[62]汉代的武术最终回归到身体,具体表现在汉画像中,以武术活动的身体参与特点为基准进行分类(如表2)。
表2 汉画中的武术
目的 | 表现形式 | 身体参与方式 |
竞技性 | 单人兵器舞、徒手搏斗、兵器击刺、空手对练、拳术、器械、兵器对打 | 健身、修身、娱乐、表演、技巧 |
军事活动 | 徒手搏斗、兵器击刺、空手对练、拳术、器械、兵器对打 | 健身、修身 |
表演性 | 武术与舞蹈具有同源性、武艺 | 身体的表演 |
表2主要说明的是在汉画中表现出来的武术图像,一般的套路脱离不了拳术、刀、剑、枪、棍等单人表演或者双人以上的对练演习。武术的目的大致可以分为竞技性、军事活动以及表演性,武术被赋予的修身为目的的身体活动方式,其最高境界是追求身心并修、身心合一,以心扯身,再为身从心,而其中的竞技性和军事活动是武术运行的必行法门。
以武术动作身体活动特点为基准分类,武术动作大体可由手法、身法、步形、步法、头部动作构成。[63]从武术动作的分类可以看出,武术离不开身体,身体是构成武术活动的客观载体,有武术就离不开对抗,离不开竞技,而在军中,武术更是最基本的必习之艺。徒手搏斗更是被人们津津乐道,《汉武故事》有这样一段记载:“秦并天下,兼而增广之,汉兴虽罢,然犹不能绝,至上复采用之,并四夷之乐,杂以童幼,有若鬼神。角抵者,施角力相抵触也。”[64]角抵就是我们所谓的摔跤,汉武大帝刘彻极好角抵。所以角抵之戏尤为盛行,汉画中反映的手搏和摔跤其实就是“武戏”的表演节目,其目的是供人观赏和娱乐。图10-21,刻画的是一人头戴面具与牛搏斗毫无惧色的场面,体现了角抵的魅力。同类型的画像还有如图10-22“象人斗熊”画像。图10-23比武画像,这方石藏于徐州汉画像石艺术馆,从中可以看出在比武的同时还有操琴抚乐之人,画面极为生动。此外,如图10-24的手搏图,画面生动刻画了三个壮小伙,行云流水般的身姿,徒手对练时的精彩瞬间。由此我们不难看出在1900多年前汉人徒手相搏的生动场面。除此之外,武术多用于军事活动,如图10-25反映的是历史故事“鸿门宴”,也许从这里我们就真正理解了“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真实意义了。

图10-21 “象人”斗牛画像[65]

图10-22 象人斗熊[66]

图10-23 比武画像[67]

图10-24 手搏图 出土于河南省南阳市[68]

图10-25 舞剑图 出土于河南省南阳市[69]
谈到军事运用不得不说的是在山东石刻艺术博物馆藏的一方武士对练画像如图10-26,它属于凹面线刻,画面清晰可见武士执剑和长矛对练,场面生动活泼。

图10-26 武士对练画像[70]
两汉以来,武术的发展离不开经济繁荣国力强盛的支持,角力活动的广泛开展一方面是因为其具有表演性和竞技性,另一方面也是军事的需要。但是角抵经过了“讲武之礼”向“百戏”的演变,慢慢地,角抵的存在多是用于竞技、表演的内容了。《西京赋》中记载的百戏:“临迥望之广场,程角抵之妙戏。”这里指称角抵为妙戏,可见角抵被人们喜爱的程度。此外,带有武术性质的器械表演、器械对练、器械比赛、拳法、斗兽等也是汉画像中表现丰富的内容之一,在此不一一赘述。如图10-27,宿县文物管理所藏,两个女子挥钩舞剑,身姿健美,两男子演举术,动作十分潇洒,整个画面极其生动。

图10-27 演武图[71]
从汉画像中反映出来的武术与身体问题,实际上是汉代人借刻在墓室石刻上的游侠刺客,以彰显其对于强悍与武力的推崇,反映了汉代人们的民族精神,其中所表现出来的阳刚之气,正是生命激情和活力的体现,身体的社会性表现在汉代亦是如此。武术打上了中国的印记,而汉代的武术反映出来的身体问题正是这种“中国性”的体现。表现武术文化的汉画像正是中华武术的文化内涵之所在。然而武术人的使命在汉代就是保家卫国,这体现在汉画胡汉战争题材所表现出来的故事。如图10-28,山东石刻艺术博物馆藏的胡汉交战图,此图为凹面线刻,从画面可以看出有六人执长矛对刺,其中还有二人作对射状,该画面充分展示了胡汉交战场面的壮观。除此之外,图10-29也是类似题材的反映。

图10-28 胡汉交战画像[72]

图10-29 胡汉交战画像[73]
3.保健与身体
汉代人进行导引养生离不开对于“气”的把握,在汉代思想中,天地万物都被视为一气运化的结果。[74]对此,《淮南子·原道训》中有一段认为:形体、元气和精神互相有着不可磨灭的关系,形体是生命的宅舍,元气是生命的本原,而精神则是生命的主宰。三者相互依存,共同维持着生命的机体。追求长生不老在汉代已然成风,但是长生不老只是人们的美好愿望,根本不可能实现。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寄希望于导引养生以求达到延年益寿。汉代人善于观察生物界发生发展规律,运用仿生学的观念创造了“六禽戏”“五禽戏”,这种仿生学的活动是汉代导引养生的重要组成部分。此外,百戏中的器械操、蹴鞠舞、带有技巧性的舞蹈和杂技也是身体保健的一部分。古代导引仿生有两重意义:一是“知龟鹤之遐寿,效其导引以增年”,二是各具特性的动物活动姿势能吸引练习者的兴趣。[75]具体反映在汉画图像中如表3。
表3
保健性 | 类型 | 身体参与方式 | 题材 |
导引行气 | 导引术(乐舞)、养生保健、徒手导引、太极拳、按摩、硬气功 | 导引行气、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 导引、帛画 |
舞球导引 | 蹴鞠导引 | 以蹴鞠为乐延年益寿、娱乐身心 | 百戏、导引 |
六禽戏 | 熊经、鸟伸、猿距、虎顾、凫浴、鸱视 | 仿生导引 | 导引 |
器械辅助保健性活动 | 器械操、蹴鞠舞 | 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 帛画 |
带有技巧性的舞蹈和杂技 | 叠案、翻筋斗、柔术、舞蹈、蹴鞠舞、戴竿、寻橦、叠罗汉、倒立、走索 | 强身健体、养生保健、延年益寿 | 百戏 |
从表3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汉人为了追求延年益寿,将保健性运动运用到身体锻炼上面。如湖南长沙马王堆西汉墓出土的导引帛画图中的徒手导引形式(图10-30),导引图分为四排,表明一年四季有不同的锻炼方式,每一季选择两套动作进行练习,这也是和汉代医家思想完全一致的。[76]导引图作为最直观的养生图谱,是将呼吸运动和躯体运动相结合的体育治疗手段。深受道家影响的董仲舒也曾将阴阳五行套入四季的食谱中。此外,类似的表现保健运动的还有山东省微山县两城镇出土画像石中的前手翻和后手翻动作(图10-31)。百戏中的蹴鞠舞也同样可以看出运用蹴鞠进行身体导引,这种体现特殊技能的蹴鞠有利于身体锻炼。如图10-32,藏于山东博物馆的双手倒立用头部弹鞠的图像,体现了高难度的特殊的蹴鞠活动。图10-33也是类似活动的反映。
![]() |
![]() |
图10-30 导引图 | 图10-31 前手翻(左)和后手翻(右)动作[77] |
![]() |
![]() |
图10-32 双手倒立头弹鞠图 | 图10-33 双手倒立头弹鞠图[78] |
此外,带有技巧性的舞蹈和杂技也因其独特的身体参与方式与身体发生关系,从而达到锻炼身体、延年益寿的效果,如图10-34,在郯城孟庙藏的西汉中期二人长袖舞画像石,该舞既有技巧性又有观赏性。图10-35为1967年山东省平阴县孟庄发现的叠人、斗兽画像石,画面清晰可见下排人物举手蹲托住上排人物的脚,这种需要力气和技巧的叠人技术有强身健体之效。这样的杂技一般出现在百戏图中,它也属于保健性质一类,这样的运动可以促进身体柔韧度的训练。如图10-36,在曲阜庙收藏的一方乐舞杂技画像石,属于浅浮雕系列,画中的杂技表演者身段技能俱佳,整个画面生动活泼。图10-37描述的“平索戏车”是杂技艺术中的又一难度延伸。

图10-34 二人长袖舞画像[79]
![]() |
![]() |
图10-35 叠人、斗兽画像[80]

图10-36 乐舞杂技画像[81]

图10-37 “平索戏车”画像[82]
汉代人对于身体的高度重视提高了导引养生在其心目中的地位。汉代人追求导引养生,其目的就是追求身体的不朽,东汉名医华佗创造五禽戏,其目的就是“以古之仙者为导引之事”。导引被赋予神圣化的意义,很多时候被认为是修炼成仙必备的阶段。
渴求不死是人类对于生命最原始的呼唤,秦始皇初得天下就极力寻求长生不老药。而在汉代把这种肉体不死、灵魂不灭的长生不老观念发挥得淋漓尽致,因而他们把得道升仙作为对生命本体最原始的关怀,从而达到身体永久不朽。在汉代,虽然思想者依然在捍卫精神的价值,但人的尘世之欲却强烈要求精神的自由在肉体层面得到同样的兑现。《淮南子·原道训》中云“夫精神气志者,静而日充者以壮,躁而日耗者以老”,说明精神是人体内部的一种物质性能。[83]因而在这一时期好道学仙之人比比皆是,他们更多的是把保健意义的导引神化了。
在汉代这样一个大一统的时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迫使道学只能算是一门处在主流文化边缘的学问。道学的精神内核,以道为本源和总则,独欲长生不死、羽化登仙[84]。在导引升仙以及长生不死方面,道学之士认为,身体动摇屈伸,可以活筋通络,从而使人长寿。[85]人体活动尊重自然规律,遵循自然变化规律,以此来理解汉代人的导引养生观念是最准确不过了。但是我们应该看到无论是导引养生还是羽化登仙只能是汉代人对于身体不朽的一个愿望,真正做到长生不死只是现世人对于生命不灭的美好愿望罢了。
汉画体育图像反映出的汉代人对于身体美的诉求是多方面,前面提到的娱乐与身体、武术与身体、蹴鞠与身体、保健与身体只是汉画体育图像题材的一部分,综合反映了汉代体育活动的身体参与方式,以及汉代人对于身体美的诉求,它实质上是一种物质性的要求,是身体的一种实体状态。在思想方面,儒学成为汉代的主流学问。因而从精神方面,从宇宙观角度来探索儒家身体美的诉求可以真正了解汉文化视觉下的身体观问题。
(三)身体运动美
汉画体育图像中的身体运动形式,身体参与其中表现出来的状态有休闲性、竞技性和保健性等,所以,它反映出来的体育休闲、竞争、健身的意义就是身体运动的文化内涵所在。
1.娱乐与健身并存的蹴鞠运动
汉代的蹴鞠游戏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不用鞠场,以个人或两人踢控球表演为主的玩法,一种是有一定场地和一定规则的蹴鞠竞赛。[86]从汉画图像反映出来的蹴鞠图形来看,它追求一种技巧和身体姿态美,多见于角抵百戏之中,符合儒家身体美的诉求。而在汉画图像表现出的男子蹴鞠和女子的蹴鞠又不同,男子大多数表现的是击鼓蹴鞠,体现身体的粗犷、厚实;女子的舞袖蹴鞠向世人展现了女子轻柔、唯美的姿态。蹴鞠展示的竞技性和表演性是截然不同性质的身体诉求,表演性蹴鞠是供别人欣赏,着眼于身体美;竞技性蹴鞠则更多地被看作是一种军事活动中的练武手段,着眼于奔跑和强有力的身体素质训练。汉代人虽然有很浓重的“事死如生”的思想,但是他们生前更多地是追求身体康健。因而,蹴鞠成了街头巷尾人们热衷的身体锻炼形式,以体育运动来建构自己康健的身体,以求达到延年益寿。通过列表我们来具体分析蹴鞠与身体的关系(如表4)。
表4
性质 | 类别 | 身体参与方式 | 画像题材 |
竞技性 | 特别技能蹴鞠、白打 | 练武、舞球导引、竞赛、技巧 | 军事、角抵百戏 |
娱乐性 | 百戏中大鼓蹴鞠、长袖蹴鞠舞、大鼓蹴鞠舞 | 娱乐、表演、技巧 | 百戏 |
军事活动 | 蹋鞠、蹴鞠与练武并行 | 锻炼身体、历练意志品质 | 军事、练武 |
表演性 | 百戏中大鼓蹴鞠、长袖蹴鞠舞、大鼓蹴鞠舞 | 表演、舞球导引、技巧 | 角抵百戏 |
保健性 | 蹴鞠导引 | 延年益寿、娱乐身心 | 百戏、导引 |
从表4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蹴鞠已经渗透到汉代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不论是竞技还是娱乐,表演抑或保健,就连军事活动都有蹴鞠的参与。由此可以看出来,蹴鞠在当时社会已经被广泛接受和认可,也许就是汉代人热衷于身体锻炼促成的。不论是市井乡民还是达官贵人都热衷于蹴鞠,“里有俗,党有场,康庄驰逐,穷巷蹋鞠”(桓宽《盐铁论·国病》)。《西京杂记》卷二载“成帝好蹴鞠,群臣以蹴鞠为劳体,非至尊所宜,帝曰:‘朕好之。可择似而不劳者奏之。’家君作弹棋以献,帝大悦”。
那么,汉画像石中蹴鞠所表现出来的身体特点为何?如图10-38反映的是一种边打鼓边蹴鞠的大鼓蹴鞠图,王建中先生在《南阳两汉画像石中》说道,在百戏中出现的大鼓蹴鞠图是一种带有军事性质的活动,是由军事蹴鞠衍生出来的。而鼓在当时一是用作战争的指挥功能,另一种是百戏中的奏乐功能。图10-38反映的击鼓是蹴鞠时的指挥和号令作用。[87]我们不难看出,击鼓蹴鞠时人的身体需要充分活动开,这样就疏通全身的关节脉络,达到锻炼身体的效果。图10-39表现的是一个人穿着长袖衣服,一边跳舞一边蹴鞠,其蹴鞠的姿态以及定格下来的瞬间姿态都是永恒的经典,由此说明蹴鞠是形式和功能的统一。蹴鞠不仅服务别人也服务自己,表演性、娱乐性蹴鞠取悦别人,军事性、保健性蹴鞠锻炼了自己。图10-40所表现的一人二鞠的长袖舞蹴鞠明显地表现了蹴鞠的百戏娱乐性。
![]() |
![]() |
图10-38 大鼓蹴鞠舞[88] | 图10-39 长袖舞蹴鞠[89] |

图10-40 一人二鞠的长袖舞蹴鞠[90]
汉代人通过蹴鞠,将身体的技巧性与竞技性、表演性与娱乐性、全民参与性,以及整个社会追求的自由精神与人文价值认同性相统一,这也符合儒家对身体美的诉求。
“太上皇徙长安,居深宫,凄怅不乐。高祖窃因左右问其故。以平生之所好,皆屠贩少年,酤酒卖饼、斗鸡蹴鞠,以此作欢。今皆无此,故以不乐,高祖乃作新丰,移诸故人实之,太上皇乃悦。”从这则小故事中我们来发现其中的文化因由,儒家举孝廉、重人伦的思想左右了世人对于亲情的厚爱,皇帝也不例外。因而可以说蹴鞠作为纽带成全了这种孝义为先的思想,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看出,汉代蹴鞠活动已经蔚然成风。这是其娱乐性的表现。后汉学者李尤《蹴城铭》载:“圆蹴方墙,仿象阴阳。法乐冲对,二六相当。建长立平,其列有常。不以亲疏,不有阿私。端心平意,莫怨其非。鞠政由然,况乎执机。”从这十二句简短的语言中我们可以看出,蹴鞠在汉代不仅有一定的群众基础,而且赛制竞争规则都非常详尽,可见蹴鞠活动不仅体现了体育文化的娱乐性,也体现了其竞争的公平公开性。
2.健身养生的导引
提到导引,我们不得不提的是《导引图》,前文对于《导引图》涉及的人体活动与自然环境相适应方能顺应自然、导引养生的观念进行论述了,本节具体是探讨体育文化视觉下《导引图》的内涵。
《导引图》上的10-44人是排成4排,每排11人,与人身的经络数相合,这就表明导引也是可以疗疾,每一个动作都是与一条经络对等,按照动作的要求去练习就能促进经络循环运行,治疗疾病。[91]引用此段话是为了说明,在《导引图》中有人物身体仿生图像,有相应的文字说明,对于练习者来说可以清晰明了练习的方法以及步骤,这也许就是早期的体育图解。另一方面从《导引图》中体现出来的仿生物运动,以及类似的拳术运动为中国武术象形拳以及现代体育领域的体育仿生学的产生和发展奠定了基础。这不仅为后世体育刊物的出版力求图文互释提供了模板,对于其中涉及的徒手导引、借助器械导引、体操与导引相结合的身体运动,都为后世体育文化发展提供了参照的基础。
3.竞技性击剑
《史记·高祖本纪》中记载刘邦“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史记·司马相如》也曾说司马相如“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此外《后汉书·东方朔传》中记载东方朔“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这说明学习击剑不仅是武士的责任,帝王、文人、墨客都在学习击剑,这是整个汉代尚武思想的诉求,也是因为剑具本身具有防身、具备战斗力的特点使然。
从体育文化角度来看,汉代击剑竞赛与现代击剑竞赛有异曲同工之妙,战术上要求真打实攻,但相比较武术而言,它更注重体育竞技的真实性特点。比赛就要有输赢,从汉代的击剑竞赛可以看出,它是一种武力活动,有一定的群众基础,在当时符合军事战争的需要,与现代体育竞技也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
诚然,汉画体育图像中蕴含的体育文化不单单只是体现在蹴鞠运动、导引养生、击剑运动中,但是我们从这三组鲜活的例子可以看出,汉代体育活动与现代体育文化之间存在着共通、共融、一脉相承的关系。两汉的娱乐性体育活动十分发达并日趋完善,体育文化带有浓重的儒家文化特点,在尊儒重武的同时体现了汉代人的精神风貌。因而,汉代体育追求娱怀取乐的境界,这也是中国古代体育竞技的特色,体现在汉画像这一古老石刻艺术中更显得神秘而具东方体育文化特色。
(四)汉代人对身体美的诉求
身心、灵肉、形神的合一构成了生命的表征,身体美学作为一种精神的存在,更多的是看重精神价值。这在汉代人那里体现了对于生命的关怀。在汉代,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都极端重视人身体的完整性。先秦、孔孟强调精神存在的至高无上,而庄子一脉的道家则视“德有所长而行有所忘”,把评判身体的标准归结在有无身体残缺,是否符合于天道。人的存在,意味着任何认识都无法摆脱人这一物种的独特限定。[92]要理解汉代人对于身体美的诉求,理解其中蕴含的身体与世界的关系,起点就要放在汉代人对于身体的认知问题上。
儒家身体美的诉求的核心问题是“什么是身体”和“身体是什么”,其中“身体是什么”将是笔者试图厘清的一个关于儒家身体美的首要问题。儒家思想在确定其正统地位的同时,将身体美的实用主义思想表现得更为突出,表现在“身体是什么”方面是对其确定了具体的定位方案。其中,活身、治身和修身是儒家身体美的核心问题。
道家追求返璞归真,运用自然之道构建身体,从而达到“万物一体”,“天地与我为一”。《老子》强调的“圣人抱一以为天下式”,为什么圣人可以成为圣人,其中心主旨是“抱一”,在这里面强调的“一”指的是什么?《老子正诂》中给出这样的答案:“一谓身也。”所以说老子讲求的“抱一”即修身。老子对于“身”的重视非常明显。“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身的关键是重德行,而老子所言的修身的理想境界是什么?“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这里提到的是人生命的最初阶段是最美好的,像婴儿、赤子般纯净。只有这样身体才能体会到与自然的和谐状态。而庄子更加明确地提出:“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93]人通过不断地修身寻求其自然本性,以此找到真我的原始修养。而“万物皆一”,身体的原始状态也即天地的初开状态,故而身体回归自然,意味着身体与宇宙天地之间融而为一的实现。由此推出,道家理解的“通天下一气”的自然观,与“与天地为合”的身体观,是浑然一体的。
对于黄老之学而言,“人生而有欲”之后才“因其自然而推之”。这说明黄老之学所推崇的只不过是用不死之欲引起人更多的关注,从而对于耳目之欲的克制,以肉身不死来限制对肉体欢愉的超越。在这里提到的耳目之欲、肉体之欲都是人的自然之欲。体现在《淮南子》中养生的目的不仅仅是在于追求健康,而是对身体固有局限的超越和生命的有效延长,即通过修炼来达到长生不死的真人金身。黄老之学对于身体的认识只不过是关于身体问题的一种美好理想。
扬雄在《法言·问明卷》首次提出“活身”的概念:“或问‘活身’。曰:‘明哲。’或曰:‘童蒙则活,何乃明哲乎?’曰:‘君子所贵……冲冲而活,君子不贵也。’”并对“活身”进行了儒家化的释义,它的提出在本质层面上说明了只有身体的存在才有一切问题的可能。鉴于此,整个汉朝都表现出强烈的身体为大的哲学观念。
活身讲的就是身体怎样去活,而活身的首要前提就是身体的完整性,汉代如此看重整个身体及各个器官的完整性,以“全身”解读“自得”,很明显的是将一个完整的身体保存当作第一要务。除此之外,一个完整的身体不仅包括生物体的真实存在,还应有精神方面的诉求。汉代儒家身体美的诉求是一种形神志气合一的有机形式。虽然身体是物理性身体与精神性身体组合而成,但是在汉代它们却是一种有机的复合体,二者构成全身的完整性,缺一不可。这也就是汉代“事死如生”的思想为什么如此深入人心,他们通过汉画像艺术来表达自己死后也有自己的“活法”,身体也有自己一套完整的存在方式,死后继续生活甚至比生前更加精彩。
儒家身体美学在论述活身时,不忘对其精神和物质二元性统一看待。在治身方面要谈及的便是养神和养形,儒家推崇的治身要有所作为,则要求其内在意志和外在行为符合整个社会潮流,以整个社会性的道德准则、行为规范来要求自己。汉代人承袭了先秦诸子的身体美学思想。其中儒家思想受黄老之学的影响,在《淮南子·泰族训》中将治身分为:“治身,太上养神,其次养形。”[94]按照这一说法,不难看出养神是治身最关键的手段;“聋者,耳形具而无能闻也;盲者,目形存而无能见也。”这里又说到养神和养形是不能分开的,养神的同时兼顾了养形,养形的活动本身又反作用于养神。对于养神和养形的关系桓谭这样描述:
精神居形体,犹火之然烛矣。如善扶持,随火而侧之,可毋灭而竟烛。烛无,火亦不能独行于虚空,又不能后然其。犹人之耆老,齿堕发白,肌肉枯腊,而精神弗为之能润泽内外周遍,则气索而死,如火烛之俱尽矣。人之遭邪伤病,而不遇供养良医者,或强死,死则肌肉筋骨,常若火之倾刺风而不获救护,亦道灭,则肤余干长焉。余尝夜坐饮内中,然麻烛,烛半压欲灭,即自曰敕视,见其皮有剥,乃扶持转侧,火遂度而复。则维人身,或有亏剥,剧能养慎善持,亦可以得度。[95]
桓谭这段话以烛与火来比喻形与神,养神就是养形,形神兼备、和而共养即是治身。而治身的最高境界就是“心与神处,形与性调,静而体德,动而理通”[96]。
据以上解释得出,儒家所讲的治身问题实际上是将人的身体的社会性放大,更多的是把着眼点放在关注人的伦理属性上。这也就是为什么儒家思想更多的是关注“修身”的问题,基于此我们接下来讨论一下汉代儒家思想中的“修身”问题以及涉及的美学意义。
徐复观在《两汉思想史》第二卷中说:“儒家以修身为治国平天下之本,这是合理的。老庄由贵身而清静无为,即可使天下隆于三代,这便是带有一厢情愿的神秘思想。这种神秘思想为《淮南子》中的道家所继承。”[97]从徐复观的论点我们不难看出,儒家所讲的修身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于天下,将身体的社会性无限放大,关于修身的问题,集中体现在《礼记》中的《大学》和《中庸》两章,其中最耳熟能详的关于修身的内容莫过于“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儒家对于修身的定位,也是汉代对于身体的主流诉求。那么汉代儒家所谓的修身最本质的东西是什么,或者说其最高追求是什么,从扬雄《法言·问道卷》与《法言·修身卷》寻找答案:
道、德、仁、义、礼,譬诸身乎?夫道以导之,德以得之,仁以人之,义以宜之,礼以体之,天也。合则浑,离则散。一人而兼统四体者,其身全乎![98]
或问“仁、义、礼、智、信之用?”曰:“仁,宅也。义,路也。礼,服也。智,烛也。信,符也。处宅,由路,正服,明烛,执符,君子不动,动斯得矣。”[99]
扬雄认为道德人格美支配着人对于美的追求的理想国,由此我们看出汉代儒家关于修身的问题和探讨,虽然更多的是探讨道德伦理方面的,但是,显然这一探讨过程必然是走向美学的。这种美学就是由美的人格、美的行为、美的实践、美的社会理想共同建构的身体美学,或者说审美境界构成了修身的最高境界。[100]
活身、治身、修身体现了儒家身体美的诉求,映射到汉画世界当中,是对死后世界的一种理想的构架。孝悌人伦思想左右了儒生对于身体本体的思考,在儒学家眼中,对于人的存在具体化到身体的存在。“儒家的心性论与身体观乃是一体的两面,没有无心性之身体,也没有无身体之心性。身体体现了心性,心性也行诸了身体。”[101]生前追求活身、治身、修身以求达到物质性与精神性的统一,死后构建一个生之彼岸的理想世界,这一世界在汉画像中反映得淋漓尽致。